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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九


  老頭子道:「你這人笨得要命,不點不透。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,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。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,只因他怕老婆,不便親自殺他岳母,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。老頭子跟他是鄉鄰,大家武林一脈,怎不明白他的心意?於是由我出手代勞。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後,平一指十分喜歡,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。」

  令狐冲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,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症。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,重新再覓丹藥,可來得及嗎?」

  老頭子怒道:「我女兒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載,便一命嗚呼了,那裏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?現下無可奈何,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。」

  他取出幾根繩索,將令狐冲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,撕爛他衣衫,露出了胸口肌膚。令狐冲問道:「你要幹甚麼?」老頭子獰笑道:「不用心急,待會便知。」將他連人帶椅抱起,穿過兩間房,揭起棉帷,走進一間房中。

  令狐冲一進房便覺悶熱異常。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,當真密不通風,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,床上布帳低垂,滿房都是藥氣。

  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,揭開帳子,柔聲道:「不死好孩兒,今天覺得怎樣?」

  令狐冲心下大奇:「甚麼?老頭子的女兒芳名『不死』,豈不叫作『老不死』?啊,是了,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,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,便給她取名『不死』,到老不死,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。她是『不』字輩,跟我師父是同輩。」越想越覺好笑。

  只見枕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,一頭三尺來長的頭髮散在布被之上,頭髮也是黃黃的。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雙眼緊閉,睫毛甚長,低聲叫道:「爹!」卻不睜眼。

  老頭子道:「不兒,爹爹給你煉製的『續命八丸』已經大功告成,今日便可服用了,你吃了之後,毛病便好,就可起床玩耍。」那少女嗯的一聲,似乎並不怎麼關切。

  令狐冲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,心下更是過意不去,又想:「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,無可奈何之中,只好騙騙她了。」

 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,道:「你坐起一些好吃藥,這藥得來不易,可別糟蹋了。」那少女慢慢坐起,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。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冲,十分詫異,眼珠不住轉動,瞧著令狐冲,問道:「爹,他……他是誰?」

  老頭子微笑道:「他麼?他不是人,他是藥。」那少女茫然不解,道:「他是藥?」老頭子道:「是啊,他是藥。那『續命八丸』藥性太過猛烈,我兒服食不宜,因此先讓這人服了,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,最為適當。」那少女道:「刺他的血?他會痛的,那……那不大好。」老頭子道:「這人是個蠢才,不會痛的。」那少女「嗯」的一聲,閉上了眼睛。

  令狐冲又驚又怒,正欲破口大罵,轉念一想:「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,雖非有意,總之是我壞了大事,害了她性命。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,以我之血,救她性命,贖我罪愆,有何不可?」當下淒然一笑,並不說話。

 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,只待他一出聲叫罵,立即點他啞穴,豈知他竟是神色泰然,不以為意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他怎知令狐冲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,本已心灰意冷,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,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,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,更覺了無生趣,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。

  老頭子問道:「我要刺你心頭熱血,為我女兒治病了,你怕不怕?」令狐冲淡淡的道:「那有甚麼可怕的?」老頭子側目凝視,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的神色,說道:「刺出你心頭之血,你便性命不保了,我有言在先,可別怪我沒告知你。」令狐冲淡淡一笑,道:「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,早死幾年,遲死幾年,也沒多大分別?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,那是再好不過,勝於我白白的死了,對誰都沒有好處。」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,只怕非但毫不悲戚,說不定還要罵聲:「活該!」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。

  老頭子大拇指一翹,讚道:「這等不怕死的好漢,老頭子生平倒從來沒見過。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,便難以活命,否則的話,真想就此饒了你。」

 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,右手執了一柄尖刀,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,敷在令狐冲心口。

  正在此時,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:「老頭子,老頭子,快開門,我有些好東西送給你的不死姑娘。」老頭子眉頭一皺,右手刀子一劃,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,將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,說道:「甚麼好東西了?」放下刀子和熱水,出去開門,將祖千秋放進屋來。

  祖千秋道:「老頭子,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?當時事情緊急,又找你不到。我只好取了你的『續命八丸』,騙他服下。倘若你自己知道了,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,可是他就未必肯服。」老頭子怒道:「胡說八道……」

 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,低聲說了幾句話。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,大聲道:「有這等事?你……你……可不是騙我?」祖千秋道:「騙你作甚?我打聽得千真萬確。老頭子,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,知己之極,我辦的這件事,可合了你心意罷?」老頭子頓足叫道:「不錯,不錯!該死,該死!」

  祖千秋奇道:「怎地又是不錯,又是該死?」老頭子道:「你不錯,我該死!」祖千秋更加奇了,道:「你為甚麼該死?」

  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,直入女兒房中,向令狐冲納頭便拜,叫道:「令狐公子,令狐爺爺,小人豬油蒙住了心,今日得罪了你。幸好天可憐見,祖千秋及時趕到,倘若我一刀刺死了你,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,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一。」說著連連叩頭。

  令狐冲口中塞著半截手巾,荷荷作聲,說不出話來。

  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,問道:「令狐公子,你怎地到了此處?」令狐冲忙道:「老前輩快快請起,這等大禮,我可愧不敢當。」老頭子道:「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,多多冒犯,唉,唉,該死,該死!胡塗透頂,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,個個都要死,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。」

  祖千秋睜大了眼,道:「老頭子,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裏幹甚麼?」老頭子道:「唉,總之是我倒行逆施,胡作非為,你少問一句行不行?」祖千秋又問:「這盆熱水,這把尖刀放在這裏,又幹甚麼來著?」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,老頭子舉起手來,力批自己雙頰。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隻南瓜,這幾下著力擊打,登時更加腫脹不堪。

  令狐冲道:「種種情事,晚輩糊裏胡塗,實不知半點因由,還望兩位前輩明示。」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,說道:「咱們一面喝酒,一面詳談。」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,問道:「令愛的傷勢,不致便有變化麼?」

  老頭子道:「沒有,不會有變化,就算有變化,唉,這個……那也是……」他口中嘮嘮叨叨的,也不知說些甚麼,將令狐冲和祖千秋讓到廳上,倒了三碗酒,又端出一大盤肥豬肉來下酒,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,敬了令狐冲一碗。令狐冲一口飲了,只覺酒味淡薄,平平無奇,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,卻又好上十倍。

  老頭子說道:「令狐公子,老朽胡塗透頂,得罪了公子,唉,這個……真是……」一臉惶恐之色,不知說甚麼話,才能表達心中歉意。祖千秋道:「令狐公子大人大量,也不會怪你。再說,你這『續命八丸』倘若有些效驗,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,那麼你反有功勞了。」老頭子道:「這個……功勞是不敢當的,祖賢弟,還是你的功勞大。」祖千秋笑道:「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,只怕於不死侄女身子有妨,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罷。」說著俯身取過一隻竹簍,打開蓋子,掏出一把把人參來,有粗有細,看來沒有十斤,也有八斤。

  老頭子道:「從那裏弄了這許多人參來?」祖千秋笑道:「自然是從藥材舖中借來的了。」老頭子哈哈大笑,道:「劉備借荊州,不知何日還。」

  令狐冲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,卻掩不住眉間憂愁,說道:「老先生,祖先生,你兩位想要醫我之病,雖然是一番好意,但一個欺騙在先,一個擄綁在後,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裏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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