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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。令狐冲喝乾了一壺,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,道:「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。」將銀子和當票都塞了給他。令狐冲一掂銀子,連三兩也不到,當下也不多說,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。賭到傍晚,連喝酒帶輸,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。

 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:「借三兩銀子來,贏了加倍還你。」陳歪嘴笑道:「輸了呢?」令狐冲道:「輸了?明天還你。」陳歪嘴道:「諒你這小子家裏也沒銀子,輸了拿甚麼來還?賣老婆麼?賣妹子麼?」令狐冲大怒,反手便是一記耳光,這時酒意早已有了八九分,順手便將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。陳歪嘴叫道:「反了,反了!這小子是強盜。」眾無賴本是一夥,一擁而上,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冲身上招呼。

  令狐冲手中無劍,又是力氣全失,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,拳打足踢,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。忽聽得馬蹄聲響,有幾乘馬經過身旁,馬上有人喝道:「閃開,閃開!」揮起馬鞭,將眾無賴趕散。令狐冲俯伏在地,再也爬不起來。

  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:「咦,這不是大師哥麼?」正是岳靈珊。另一人道:「我瞧瞧去!」卻是林平之。他翻身下馬,扳過令狐冲的身子,驚道:「大師哥,你怎麼啦?」令狐冲搖了搖頭,苦笑道:「喝醉啦!賭輸啦!」林平之忙將他抱起,扶上馬背。

  除了林平之、岳靈珊二人外,另有四乘馬,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,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。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,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,那料到竟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冲給人打得如此狼狽。那四人都大為訝異:「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,爺爺平日提起,好生讚揚,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,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。這令狐冲是華山派首徒,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?」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,又不是假的,這可真奇了?

 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,將養了數日,這才漸漸康復。岳不群夫婦聽說他和無賴賭博,輸了錢打架,甚是氣惱,也不來看他。

  ***

  到第五日上,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冲冲的走進房來,說道:「令狐大哥,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。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,我都已找了來,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。」

  令狐冲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,淡淡的道:「那也不必了。那日是我喝醉了酒,本來是我的不是。」

  王家駒道:「那怎麼成?你是我家的客人,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金刀王家的客人,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?這口氣倘若不出,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裏麼?」

  令狐冲內心深處,對「金刀王家」本就頗有反感,又聽他左一個「金刀王家」,右一個「金刀王家」,倒似「金刀王家」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,忍不住脫口而出:「對付幾個流氓混混,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。」他話一出口,已然後悔,正想致歉,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,道:「令狐兄,你這是甚麼話?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,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?」令狐冲淡淡一笑,道:「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。」

  王家駒聽他語氣,知他說的乃是反話,更加有氣,大聲道:「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,連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,嘿嘿,旁人不知,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?」

  令狐冲百無聊賴,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,說道:「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,『浪得虛名』四字,卻也談不上了。」

  便在這時,房門外有人說道:「兄弟,你跟令狐兄在說甚麼?」門帷一掀,走進一個人來,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。

  王家駒氣憤憤的道:「哥哥,我好意替他出氣,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,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,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。」王家駿道:「兄弟,你有所不知,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,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,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,以一柄長劍,只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,當真是劍術如神,天下罕有,哈哈!」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,顯然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。王家駒跟著也哈哈一笑,說道:「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,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,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,哈哈,哈哈!」

  令狐冲也不動怒,嘻嘻一笑,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,輕輕搖幌。

  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,前來盤問令狐冲。王伯奮、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,不可得罪了客人,但他見令狐冲神情傲慢,全不將自己兄弟瞧在眼裏,漸漸的氣往上衝,說道:「令狐兄,小弟有一事請教。」聲音說得甚響。令狐冲道:「不敢。」王家駿道:「聽平之表弟言道,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,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」王家駿道:「我姑丈姑母的遺言,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?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。」王家駿道:「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?」

  令狐冲一聽,霍地站起,大聲道:「你說甚麼?」

  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,退了一步,道:「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,託你交給平之表弟,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?」令狐冲聽他信口誣蔑,只氣得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誰……誰說有一部辟……辟邪劍譜,託……託……託我交給林師弟?」王家駿笑道:「倘若並無其事,你又何必作賊心虛,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?」令狐冲強抑怒氣,說道:「兩位王兄,令狐冲在府上是客,你說這等話,是令祖、令尊之意,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?」

  王家駿道:「我不過隨口問問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?跟我爺爺、爹爹可全不相干。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,武林中眾所知聞,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,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,我們既是至親,自不免要查問查問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是小林子叫你問的,是不是?他自己為甚麼不來問我?」

 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,說道:「平之表弟是你師弟,他又怎敢開口問你?」令狐冲冷笑道:「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,嘿嘿,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。那麼去叫林平之來罷。」王家駿道:「閣下是我家客人,『逼問』二字,那可擔當不起。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,這麼問上一句,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,不肯答呢,我們也是無法可施。」

  令狐冲點頭道:「我不肯答!你們無法可施,這就請罷!」

  王氏兄弟面面相覷,沒料到他乾淨爽快,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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