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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四


  王家駿咳嗽一聲,另找話頭,說道:「令狐兄,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,這手劍招如此神奇,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罷?」

  令狐冲大吃一驚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雙手忍不住發顫,登時心下一片雪亮:「師父、師娘和眾師弟、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,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,我始終不明白是甚麼緣故。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。他們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,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,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,突然之間,劍術大進,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,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,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?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,無人能料想得到,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側,人人自然都會猜想,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辟邪劍譜,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。旁人這般猜想,並不希奇。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,師妹和我情若兄妹,我令狐冲是何等樣人,居然也信我不過?嘿嘿,可真將人瞧得小了!」思念及此,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。

  王家駒甚為得意,微笑道:「我這句話猜對了,是不是?那辟邪劍譜呢?我們也不想瞧你的,只是物歸原主,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,也就是啦。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從來沒見過甚麼辟邪劍譜。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,他身上倘若有甚麼劍譜,旁人早已搜了出來。」王家駿道:「照啊,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,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?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。他們臨死之時,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,那知道……那知道……嘿嘿!」王家駒道:「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,就此吞沒!」

  令狐冲越聽越怒,本來不願多辯,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,不能蒙此污名,說道:「林總鏢頭要是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,他自己該當無敵於世了,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,竟然為他們所擒?」

  王家駒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一時張口結舌,無言以對。王家駿卻能言善辯,說道:「天下之事,無獨有偶。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,劍術通神,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,竟然為他們所擒,那是甚麼緣故?哈哈,這叫做真人不露相。可惜哪,令狐兄,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些,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,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。這番做作,任誰也難以相信。既是絕不可信,其中自然有詐。令狐兄,我勸你還是認了罷!」

  按著令狐冲平日的性子,早就反唇相稽,只是此事太也湊巧,自己身處嫌疑之地,甚麼「金刀王家」,甚麼王氏兄弟,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卻不能讓師父、師娘、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,當即莊容說道:「令狐冲生平從未見過甚麼辟邪劍譜。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,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。令狐冲若有欺騙隱瞞之事,罪該萬死,不容於天地之間。」說著叉手而立,神色凜然。

  王家駿微笑道:「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,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,便能混蒙了過去,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。」令狐冲強忍怒氣,道:「依你說該當如何?」王家駒道:「我兄弟斗膽,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。」他頓了一頓,笑嘻嘻的道:「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,動彈不得,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裏裏外外的大搜一陣。」令狐冲冷笑道:「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,哼,當我令狐冲是小賊麼?」王家駿道:「不敢!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,又何必怕人搜檢?搜上一搜,倘若身上並無劍譜,從此洗脫了嫌疑,豈不是好?」令狐冲點頭道:「好!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,好讓他二人作個證人。」

 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,兄弟落了單,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,若二人同去,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,再也搜檢不到,說道:「要搜便搜,令狐兄若不是心虛,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?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我容你們搜查身子,只不過要在師父、師娘、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,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,信不過也好,令狐冲理會作甚?小師妹若不在場,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?」當下緩緩搖頭,說道:「憑你二位,只怕還不配搜我!」

 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,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,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,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,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,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。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幾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,無力抗拒,料想他只不過劍法了得,拳腳功夫卻甚平常,此刻他手中無劍,正好乘機動手,當下向兄弟使個眼色,說道:「令狐兄,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,大家破了臉,卻沒甚麼好看。」兩兄弟說著便逼將過來。

  王家駒挺起胸膛,直撞過去。令狐冲伸手一擋。王家駒大聲道:「啊喲,你打人麼?」刁住他手腕,往下便是一壓。他想令狐冲是華山派首徒,終究不可小覷了,這一刁一壓,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,更運上了十成力道。

  令狐冲臨敵應變經驗極是豐富,眼見他挺胸上前,便知他不懷好意,右手這一擋,原是藏了不少後著,給對方刁住了手腕,本當轉臂斜切,轉守為攻,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後,雖然照式轉臂,卻發不出半點力道,只聽得喀喇一聲響,右臂關節一麻,手肘已然被他壓斷,這才覺得徹骨之痛。

  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,一壓斷令狐冲右臂,跟著一抓一扭,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,說道:「哥哥,快搜!」王家駿伸出左腿,攔在令狐冲雙腿之前,防他飛腿傷人,伸手到他懷中,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,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,當即取出。二人同聲歡叫:「在這裏啦,在這裏啦,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!」

  王氏兄弟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,只見第一頁上寫著「笑傲江湖之曲」六個篆字。王氏兄弟只粗通文墨,這六個字如是楷書,倒也認得,既作篆體,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。再翻過一頁,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怪字,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簫曲譜,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,自是更無懷疑,齊聲大叫:「辟邪劍譜,辟邪劍譜!」

  王家駿道:「給爹爹瞧去。」拿了那部琴簫曲譜,急奔出房。王家駒在令狐冲腰裏重重踢了一腳,罵道:「不要臉的小賊!」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。

  令狐冲初時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,但轉念一想:「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,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如此粗鄙,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簫譜,非來向我陪罪不可。」只是雙臂脫臼,一陣陣疼痛難當,又想:「我內功全失,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,已成廢人一個,活在世上,更有何用?」他躺在床上,額頭不住冒汗,傷心之際,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流下,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,不可示弱於人,當即拭乾了眼淚。

  過了好一會,只聽得腳步聲響,王氏兄弟快步回來。王家駿冷笑道:「去見我爺爺。」

  令狐冲怒道:「不去!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,我去見他幹麼?」王氏兄弟哈哈大笑。王家駒道:「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?發你的春秋大夢了!去,去!」兩人抓住令狐冲腰間衣服,將他從床上提了起來,走出房外。令狐冲罵道:「金刀王家還自誇俠義道呢,卻如此狂妄欺人,當真卑鄙之極。」王家駿反手一掌,打得他滿口是血。

  令狐冲仍是罵聲不絕,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面花廳之中。

  ***

  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,王伯奮、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。令狐冲兀自大罵:「金刀王家,卑鄙無恥,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髒的人家!」

  岳不群臉一沉,喝道:「冲兒,住口!」

  令狐冲聽到師父喝斥,這才止聲不罵,向著王元霸怒目而視。

  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,淡淡的道:「令狐賢侄,這部辟邪劍譜,你是從何處得來的?」

  令狐冲仰天大笑,笑聲半晌不止。岳不群斥道:「冲兒,尊長問你,便當據實稟告,何以膽敢如此無禮?甚麼規矩?」令狐冲道:「師父,弟子重傷之後,全身無力,你瞧這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,嘿嘿,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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