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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令狐冲只聽得全身冷汗,俯首道:「弟子犯了大錯,請師父、師娘重重責罰。」岳不群喟然道:「本來嘛,你原是無心之過,不知者不罪。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、師叔們,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,要以絕頂武學,光大本門,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,陷溺既深,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。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,以你的資質性子,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、求速成的邪途。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!」

  岳夫人道:「冲兒,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,是怎生想出來的?」令狐冲慚愧無地,道:「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……」

  岳夫人道:「這就是了。氣宗與劍宗的高下,此刻你已必然明白。你這一招固然巧妙,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氣功,再巧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。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,劍宗的高手劍氣千幻,劍招萬變,但你師祖憑著練得了紫霞功,以拙勝巧,以靜制動,盡敗劍宗的十餘位高手,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。今日師父的教誨,大家須得深思體會。本門功夫以氣為體,以劍為用;氣是主,劍為從;氣是綱,劍是目。練氣倘若不成,劍術再強,總歸無用。」令狐冲、施戴子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一齊躬身受教。

  岳不群道:「冲兒,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,然後帶你下山,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,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。這兩個月中,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,將那些旁門左道、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,待我再行考核,瞧你是否真有進益。」說到這裏,突然聲色俱厲的道:「倘若你執迷不悟,繼續走劍宗的邪路,嘿嘿,重則取你性命,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,逐出門牆,那時再來苦苦哀求,卻是晚了。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!」

  令狐冲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說道:「是,弟子決計不敢。」

  岳不群轉向女兒道:「珊兒,你和大有二人,也都是性急鬼,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,你二人也當記住了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,卻沒大師哥這般聰明,自己創不出劍招,爹爹儘可放心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自己創不出劍招?你和冲兒不是創了一套冲靈劍法麼?」

  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滿臉通紅。令狐冲道:「弟子胡鬧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那時我還小,甚麼也不懂,和大師哥鬧著玩的。爹爹怎麼也知道了呢?」岳不群道:「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,自立門戶,做掌門人的倘若矇然不知,豈不胡塗。」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,笑道:「爹爹,你還在取笑人家!」令狐冲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絕無絲毫說笑之意,不禁心中又是一凜。

  岳不群站起身來,說道:「本門功夫練到深處,飛花摘葉,俱能傷人。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,那未免小覷咱們了。」說著左手衣袖一捲,勁力到處,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。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,掠上劍身,喀喇一聲響,長劍斷為兩截。令狐冲等無不駭然。岳夫人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,盡是傾慕敬佩之意。

  岳不群道:「走罷!」與夫人首先下崖,岳靈珊、施戴子跟隨其後。

  令狐冲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,心中又驚又喜,尋思:「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,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,又有誰能破解得了?」又想:「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,註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。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,始終巍然存於武林,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,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,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。這道理本也尋常,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,竟爾忽略了,其實同是一招『有鳳來儀』,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,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,豈能一概而論?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『有鳳來儀』,卻破不了師父的『有鳳來儀』。」

  想通了這一節,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,雖然今日師父未以「紫霞功」相授,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,他卻絕無沮喪之意,反因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而大為欣慰,只是想到這半月來癡心妄想,以為師父、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,不由得面紅耳赤,暗自慚愧。

  次日傍晚,陸大有送飯上崖,說道:「大師哥,師父、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。」令狐冲微感詫異,道:「上陝北?怎地不去長安?」陸大有道:「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,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。」

  令狐冲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師父、師娘出馬,田伯光定然伏誅;內心深處,卻不禁微有惋惜之感,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,為禍世間,自是死有餘辜,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,與自己兩度交手,磊落豪邁,也不失男兒漢的本色,只可惜專做壞事,成為武林中的公敵。

  ***

  此後兩日之中,令狐冲練習氣功,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,連心中每一憶及,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,避之唯恐不速,常想:「幸好師父及時喝阻,我才不致誤入歧途,成為本門的罪人,當真危險之極。」

  這日傍晚,吃過飯後,打坐了一個多更次,忽聽得遠遠有人走上崖來,腳步迅捷,來人武功著實不低,他心中一凜:「這人不是本門中人,他上崖來幹甚麼?莫非是那蒙面青袍人嗎?」忙奔入後洞,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,懸在腰間,再回到前洞。

  片刻之間,那人已然上崖,大聲道:「令狐兄,故人來訪。」聲音甚是熟悉,竟然便是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,令狐冲一驚,心想:「師父、師娘正下山追殺你,你卻如此大膽,上華山來幹甚麼?」當即走到洞口,笑道:「田兄遠道過訪,當真意想不到。」

  只見田伯光肩頭挑著副擔子,放下擔子,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隻大罈子,笑道:「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,嘴裏一定淡出鳥來,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,取得兩罈一百三十年的陳酒,來和令狐兄喝個痛快。」

  令狐冲走近幾步,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,果然貼著「謫仙酒樓」的金字紅紙招牌,招紙和罈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,確非近物,忍不住一喜,笑道:「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,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!來來來,咱們便來喝酒。」從洞中取出兩隻大碗。田伯光將罈上的泥封開了,一陣酒香直透出來,醇美絕倫。酒未沾唇,令狐冲已有醺醺之意。

  田伯光提起酒罈倒了一碗,道:「你嘗嘗,怎麼樣?」令狐冲舉碗來喝了一大口,大聲讚道:「真好酒也!」將一碗酒喝乾,大拇指一翹,道:「天下名酒,世所罕有!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我曾聽人言道,天下名酒,北為汾酒,南為紹酒。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,而長安醇酒,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『謫仙樓』為第一。當今之世,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,再也沒有第三罈了。」令狐冲奇道:「難道『謫仙樓』的地窖之中,便只剩下這兩罈了?」田伯光笑道:「我取了這兩罈酒後,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罈,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、凡夫俗子,只須腰中有錢,便能上『謫仙樓』去喝到這樣的美酒,又如何能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,與眾不同?因此上乒乒乓乓,希里花拉,地窖中酒香四溢,酒漲及腰。」令狐冲又是吃驚,又是好笑,道:「田兄竟把二百餘罈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?」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「天下只此兩罈,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,哈哈,哈哈!」

  令狐冲道:「多謝,多謝!」又喝了一碗,說道:「其實田兄將這兩大罈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,何等辛苦麻煩,別說是天下名釀,縱是兩罈清水,令狐冲也見你的情。」

  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,大聲道:「大丈夫,好漢子!」令狐冲問道:「田兄如何稱讚小弟?」田伯光道:「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,曾將你砍得重傷,又在華山腳邊犯案纍纍,華山派上下無不想殺之而後快。今日擔得酒來,令狐兄卻坦然而飲,竟不怕酒中下了毒,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,才配喝這天下名酒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取笑了。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,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,但暗中害人之事卻不屑為。再說,你武功比我高出甚多,要取我性命,拔刀相砍便是,有何難處?」

  田伯光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令狐兄說得甚是。但你可知道這兩大罈酒,卻不是逕從長安挑上華山的。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,到陝北去做了兩件案子,又到陝東去做兩件案子,這才上華山來。」令狐冲一驚,心道:「卻是為何?」略一凝思,便已明白,道:「原來田兄不斷犯案,故意引開我師父、師娘,以便來見小弟,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。田兄如此不嫌煩勞,不知有何見教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不猜!」斟了一大碗酒,說道:「田兄,你來華山是客,荒山無物奉敬,借花獻佛,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。」田伯光道:「多謝。」將一碗酒喝乾了。令狐冲陪了一碗。兩人舉著空碗一照,哈哈一笑,一齊放下碗來。令狐冲突然右腿飛出,砰砰兩聲,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,隔了良久,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。

  田伯光驚道:「令狐兄踢去酒罈,卻為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,田伯光,你作惡多端,濫傷無辜,武林之中,人人切齒。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,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,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。見面之誼,至此而盡。別說兩大罈美酒,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都堆在我面前,難道便能買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嗎?」刷的一聲,拔出長劍,叫道:「田伯光,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高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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