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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,令狐冲順手摸到腰間劍鞘,身子一矮,沉腰斜坐,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來劍。這一招式,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,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,棍劍聯成一線,雙方內力相對,長劍非斷不可。令狐冲長劍被震脫手,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,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,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,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禦,為了救命,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。來劍既快,他拆解亦速,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餘地,又那有餘暇去找棍棒?隨手摸到腰間劍鞘,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,聯成一線。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劍鞘,即令是一塊泥巴,一根稻草,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,將之對準長劍,聯成一線。

  此招一出,臂上內勁自然形成,卻聽得嚓的一聲響,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。原來令狐冲驚慌之際,來不及倒轉劍鞘,一握住劍鞘,便和來劍相對,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,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,那劍卻插入了鞘中。

  岳夫人大吃一驚,虎口劇痛,長劍脫手,竟被令狐冲用劍鞘奪去。令狐冲這一招中含了好幾個後著,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,自然而然的劍鞘挺出,點向岳夫人咽喉,而指向她喉頭要害的,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。

  岳不群又驚又怒,長劍揮出,擊在令狐冲的劍鞘之上。這一下他使上了「紫霞功」,令狐冲只覺全身一熱,騰騰騰連退三步,一交坐倒。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,都斷成了三四截,掉在地下,便在此時,白光一閃,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,插在土中,直沒至柄。施戴子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,盡皆呆了。岳不群搶到令狐冲面前,伸出右掌,拍拍連聲,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,怒聲喝道:「小畜生,幹甚麼來著?」

  令狐冲頭暈腦脹,身子幌了幌,跪倒在地,道:「師父、師娘,弟子該死。」岳不群惱怒已極,喝道:「這半年之中,你在思過崖上思甚麼過?練甚麼功?」令狐冲道:「弟……弟子沒……沒練甚麼功?」岳不群厲聲又問:「你對付師娘這一招,卻是如何胡思亂想而來的?」令狐冲囁嚅道:「弟子……弟子想也沒想,眼見危急,隨手……隨手便使了出來。」岳不群歎道:「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,隨手使出,正因如此,我才這等惱怒。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上了邪路,眼見便會難以自拔麼?」令狐冲俯首道:「請師父指點。」

  岳夫人過了良久,這才心神寧定,只見令狐冲給丈夫擊打之後,雙頰高高腫起,全成青紫之色,憐惜之情,油然而生,說道:「你起來罷!這中間的關鍵所在,你本來不知。」轉頭向丈夫道:「師哥,冲兒資質太過聰明,這半年中不見到咱二人,自行練功,以致走上了邪路。如今迷途未遠,及時糾正,也尚未晚。」岳不群點點頭,向令狐冲道:「起來。」

  令狐冲站起身來,瞧著地下斷成了三截的長劍和劍鞘,心頭迷茫一片,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。

  ***

 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,道:「你們都過來。」施戴子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:「是。」走到他身前。

  岳不群在石上坐下,緩緩的道:「二十五年之前,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。」令狐冲等都是大為奇怪,均想:「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,怎地又有正邪之分?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,咱們所練的,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這個自然,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,還會去練?只不過左道的一支,卻自認是正宗,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。但日子一久,正邪自辨,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烟消雲散,二十五年來,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。爹爹,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,那也不用理會了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知道甚麼?所謂旁門左道,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,那還是本門功夫,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。我傳授你們功夫,最先教甚麼?」說著眼光盯在令狐冲臉上。

  令狐冲道:「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,從練氣功開始。」岳不群道:「是啊。華山一派功夫,要點是在一個『氣』字,氣功一成,不論使拳腳也好,動刀劍也好,便都無往而不利,這是本門練功正途。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,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『劍』,劍術一成,縱然內功平平,也能克敵致勝。正邪之間的分歧,主要便在於此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爹爹,女兒有句話說,你可不能著惱。」岳不群道:「甚麼話?」岳靈珊道:「我想本門武功,氣功固然要緊,劍術可也不能輕視。單是氣功厲害,倘若劍術練不到家,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誰說劍術不要緊了?要點在於主從不同。到底是氣功為主。」岳靈珊道:「最好是氣功劍術,兩者都是主。」岳不群怒道:「單是這句話,便已近魔道。兩者都為主,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。所謂『綱舉目張』,甚麼是綱,甚麼是目,務須分得清清楚楚。當年本門正邪之辨,曾鬧得天覆地翻。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,只怕過不了半天,便已身首異處了。」

 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,道:「說錯一句話,便要叫人身首異處,那有這麼強兇霸道的?」岳不群道:「我在少年之時,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。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,氣宗固然要殺你,劍宗也要殺你。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,不分軒輊,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份,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,一般的大逆不道。」岳靈珊道:「誰對誰錯,那有甚麼好爭的?一加比試,豈不就是非立判!」

  岳不群歎了口氣,緩緩的道:「三十多年前,咱們氣宗是少數,劍宗中的師伯、師叔佔了大多數。再者,劍宗功夫易於速成,見效極快。大家都練十年,定是劍宗佔上風;各練二十年,那是各擅勝場,難分上下;要到二十年之後,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;到得三十年時,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。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,才真正分出高下,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,可想而知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到得後來,劍宗一支認錯服輸,是不是?」

  岳不群搖頭不語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他們死硬到底,始終不肯服輸,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,卻大多數……大多數橫劍自盡。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,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。」

  令狐冲、岳靈珊等都「啊」的一聲,輕輕驚呼。岳靈珊道:「大家是同門師兄弟,比劍勝敗,打甚麼緊!又何必如此看不開?」

  岳不群道:「武學要旨的根本,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。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,說到人材之盛,武功之高,原以本派居首,只以本派內爭激烈,玉女峰上大比劍,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,劍宗固然大敗,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,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。推尋禍首,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。」令狐冲等都連連點頭。

  岳不群道:「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,那也罷了;華山派威名受損,那也罷了;最關重大的,是派中師兄弟內鬨,自相殘殺。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,結果你殺我,我殺你,慘酷不堪。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。」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。

 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,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,不自禁的害怕。

 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,袒裸胸膛。岳靈珊驚呼一聲:「啊喲,爹爹,你……你……」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,自左肩斜伸右胸,傷疤雖然癒合已久,仍作淡紅之色,想見當年受傷極重,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。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,但直到今日,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。岳不群掩上衣襟,扣上鈕扣,說道:「當日玉女峰大比劍,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,昏暈在地。他只道我已經死了,沒再加理會。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,嘿嘿!」

  岳靈珊笑道:「爹爹固然沒有了,今日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那裏。」

  岳不群笑了笑,臉色隨即十分鄭重,說道:「這是本門的大機密,誰也不許洩漏出去。別派人士,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餘位高手,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。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,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。其中的前因後果,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,實因此事關涉太大。冲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,不出三年,那便是『劍重於氣』的局面,實是危險萬分,不但毀了你自己,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,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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