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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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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狐冲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「蒼松迎客」取勝,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,知道以此反擊,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、使棒使矛,如此還手,自己非死即傷,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冲這個人了。他越想越是心驚,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自言自語:「不會的,不會的!要是『蒼松迎客』真有此法可以破解,師父怎會不知?怎能不向我警告?」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,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,凌厲已極,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,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、脛骨上一般。 再看下去,石壁上所刻劍招盡是本門絕招,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、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,令狐冲越看越心驚,待看到一招「無邊落木」時,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,純係守勢,不由得吁了口長氣,心道:「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。」 記得去年臘月,師父見大雪飛舞,興致甚高,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,最後施展了這招「無邊落木」出來,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,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,連師娘都鼓掌喝采,說道:「師哥,這一招我可服你了,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。」師父笑道:「執掌華山一派門戶,憑德不憑力,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,便能做掌門人了。」師娘笑道:「羞不羞?你那一門德行比我高了?」師父笑了笑,便不再說。師娘極少服人,常愛和師父爭勝,連她都服,則這招「無邊落木」的厲害可想而知。後來師父講解,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,就叫做「無邊落木」甚麼的,師父當時唸過,可不記得了,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,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。 再看那使棍人形,但見他縮成一團,姿式極不雅觀,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,令狐冲正覺好笑,突然之間,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,背上一陣冰涼,寒毛直豎。他目不轉瞬的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,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。「無邊落木」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、十劍、十一劍、十二劍……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,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,卻乃極巧,形似奇弱,實則至強,當真到了「以靜制動,以拙御巧」的極詣。 霎時之間,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,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,遇到這使棍棒之人,那也是縛手縛腳,絕無抗禦的餘地,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?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?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,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,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所破?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,卻又不然,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為人所破,他雖不知,但他嫻熟華山劍法,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,決計非一敗塗地不可。 ***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,呆呆站著不動,腦海之中,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聽得有人在大叫:「大師哥,大師哥,你在那裏?」 令狐冲一驚,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,急速穿過窄道,鑽過洞口,回入自己的山洞,只聽得陸大有正向著崖外呼叫。令狐冲從洞中縱了出來,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,盤膝坐好,叫道:「我在這裏打坐。六師弟,有甚麼事?」 陸大有循聲過來,喜道:「大師哥在這裏啊!我給你送飯來啦。」令狐冲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,心有專注,不知時刻之過,此時竟然已是午後。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,陸大有不敢擅入,那山洞甚淺,一瞧不見令狐冲在內,便到崖邊尋找。 令狐冲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,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,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。忙問:「咦!你臉上怎麼了?」陸大有道:「今早練劍不小心,迴劍時劃了一下,真蠢!」令狐冲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,料想必有別情,便道:「六師弟,到底是怎生受的傷?難道你連我也瞞麼?」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大師哥,不是我敢瞞你,只是怕你生氣,因此不說。」令狐冲問:「是給誰刺傷的?」心下奇怪,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,從無打架相鬥之事,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?陸大有道:「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,他剛學會了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我一個不小心,給他劃傷了臉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兄弟們過招,偶有失手,平常得很,那也不用生氣。林師弟初學乍練,收發不能自如,須怪不得他。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。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威力不小,該當小心應付才是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啊,可是我怎料到這……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,便練成了『有鳳來儀』?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,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。」 令狐冲微微一怔,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,便學成這招「有鳳來儀」,進境確是太過迅速,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,那便根基不穩,這等以求速成,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,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。 陸大有又道:「當時我乍見之下,吃了一驚,便給他劃傷了。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,說道:『六猴兒,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,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?』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,過來給我包紮傷口,卻給我踢了個觔斗。小師妹怒道:『六猴兒,人家好心給你包紮,你怎地打不過人家,便老羞成怒了?』大師哥,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。」 剎那之間,令狐冲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,這招「有鳳來儀」甚是難練,五個後著變化繁複,又有種種訣竅,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,定是花了無數心機,不少功夫,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,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。岳靈珊生性好動,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,為了要強好勝,自己學劍尚有耐心,要她教人,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,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「有鳳來儀」教會了林平之,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,可想而知。他過了好一陣,心頭較為平靜,才淡淡的道:「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?」 陸大有道:「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,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,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,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。我毫無戒心,拆招便拆招。那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。我出其不意,中了他暗算。」 令狐冲越聽越明白,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,陸大有和自己交好,看不過眼,不住的冷言譏刺,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,也不出奇,便道:「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,是不是?」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,我不罵他罵誰?他見到我怕得很,我罵了他,從來不敢回嘴,一見到我,轉頭便即避開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。哼!憑他能有多大氣候,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,這小子能傷得了我?」 令狐冲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,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「有鳳來儀」的絕招,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,隨手擺了個姿式,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,但轉念一想:「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,此招既出,定然令他重傷,師父師娘追究起來,我們二人定受重責,這事萬萬不可。」便道:「吃一次虧,學一個乖,以後別再上當,也就是了。自己師兄弟,過招時的小小勝敗,那也不必在乎。」 陸大有道:「是。可是大師哥,我能不在乎,你……你也能不在乎嗎?」 令狐冲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,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,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。 陸大有一言既出,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,忙道:「我……我說錯了。」令狐冲握住他手,緩緩的道:「你沒說錯。我怎能不在乎?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隔了半晌,道:「六師弟,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!大師哥,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你教過我的。我一時不留神,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。我一定好好去練,用心去練,要教這小子知道,到底大師哥教的強,還是小師妹教的強。」 令狐冲慘然一笑,說道:「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嘿嘿,其實也算不了甚麼。」 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,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,以致他心灰意懶,當下也不敢再說甚麼,陪著他吃過了酒飯,收拾了自去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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