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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令狐冲閉目養了會神,點了個松明火把,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。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,說甚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,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,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,一個在教,一個在學,神態親密。他眼前幌來幌去,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,不由得嘆了口長氣,心想:「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,年紀又比我小得多,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,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。」

  突然之間,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,運勁姿式,劍招去路,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,令狐冲大吃一驚,心道:「師娘這招明明是她自創的,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?這可奇怪之極了。」

  仔細再看圖形,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,實有頗大不同,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,更為樸實無華,顯然出於男子之手,一劍之出,真正便只一劍,不似岳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著,只因更為單純,也便更為凌厲。令狐冲暗暗點頭:「師娘所創這一劍,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。其實那也並不奇怪,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道理中變化出來,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,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。」又想:「如此說來,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,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。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,竟沒學全麼?」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逕自直點,以棍端對準劍尖,一劍一棍,聯成了一條直線。

  令狐冲看到這一條直線,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:「不好了!」手中火把落地,洞中登時全黑。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,只說:「那怎麼辦?那怎麼辦?」

 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,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,棍硬劍柔,雙方均以全力點出,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。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,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,而且劍上後勁會反擊自身,委實無法可解。

  跟著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:「當真無法可解?卻也不見得。兵刃既斷,對方棍棒疾點過來,其勢只有拋去斷劍,雙膝跪倒,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,才能消解棍上之勢。可是像師父、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,能使這等姿式麼?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。唉,一敗塗地!一敗塗地!」

  悄立良久,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,點起火把,向石壁再看下去,只見劍招愈出愈奇,越來越精,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,奧秘無方,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,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剋制之法。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,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,俯首屈膝,跪在使棍者的面前。令狐冲胸中憤怒早已盡消,只餘一片沮喪之情,雖覺使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,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,再也無法與之爭雄,卻也是千真萬確,絕無可疑。

  這一晚間,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,他一生之中,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。心中只想:「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,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,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。石壁上的劍招,至少有百餘招是連師父、師娘也不知道的,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,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,卻又有何用?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,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。倘若不肯服輸,只有自殺了。」

  徘徊來去,焦慮苦惱,這時火把早已熄了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又點燃火把,看著那跪地投降的人形,愈想愈是氣惱,提起劍來,便要往石壁上削去,劍尖將要及壁,突然動念:「大丈夫光明磊落,輸便是輸,贏便是贏,我華山派技不如人,有甚麼話可說?」拋下長劍,長嘆了一聲。

 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,只見嵩山、衡山、泰山、恆山四派的劍招,也全被對手破盡破絕,其勢無可挽救,最後也是跪地投降。令狐冲在師門日久,見聞廣博,於嵩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,但大致要義,卻都聽人說過,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劍招,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,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。

  他驚駭之餘,心中充滿了疑竇:「范松、趙鶴、張乘風、張乘雲這些人,到底是甚麼來頭?怎地花下如許心思,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,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沒沒無聞?而我五嶽劍派,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?」

  心底隱隱覺得,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,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,至少也是僥倖之極。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,所以得能立足於武林,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洩漏於外,心中忽又生念:「我何不提起大斧,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乾乾淨淨,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迹?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。只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後洞,那便是了。」

  他轉身去提起大斧,回到石壁之前,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,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,沉吟良久,終於大聲說道:「這等卑鄙無恥的行逕,豈是令狐冲所為?」

  突然之間,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:「這人劍術如此高明,多半和這洞裏的圖形大有關連。這人是誰?這人是誰?」

  ***

 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,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,這等忽前忽後,也不知走了多少次,眼見天色向晚,忽聽得腳步聲響,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。令狐冲大喜,急忙迎到崖邊,叫道:「小師妹!」聲音也發顫了。

  岳靈珊不應,上得崖來,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,一眼也不向他瞧,轉身便行。令狐冲大急,叫道:「小師妹,小師妹,你怎麼了?」岳靈珊哼了一聲,右足一點,縱身便即下崖,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喚,她始終不應一聲,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。令狐冲心情激盪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打開飯籃,但見一籃白飯,兩碗素菜,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。他癡癡的瞧著,不由得呆了。

  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,但只吃得一口,便覺口中乾澀,食不下咽,終於停箸不食,尋思:「小師妹若是惱了我,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?若是不惱我,何以一句話不說,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?難道是六師弟病了,以致要她送飯來?可是六師弟不送,五師弟、七師弟、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,為甚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?」思潮起伏,推測岳靈珊的心情,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。

  次日傍晚,岳靈珊又送飯來,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,一句話也不向他說,下崖之時,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。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,尋思:「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。」

  第三日傍晚,岳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,轉身便走,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「小師妹,留步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岳靈珊轉過身來,道:「有話請說。」令狐冲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,竟沒半點笑意,喃喃的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岳靈珊道:「我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他平時瀟灑倜儻,口齒伶俐,但這時竟然說不出話來。岳靈珊道:「你沒話說,我可要走了。」轉身便行。

  令狐冲大急,心想她這一去,要到明晚再來,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,這一晚心情煎熬,如何能挨得過去?何況瞧她這等神情,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,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,情急之下,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。岳靈珊怒道:「放手!」用力一掙,嗤的一聲,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,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。

  岳靈珊又羞又急,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,她雖是學武之人,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,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,卻也狼狽不堪,叫道:「你……大膽!」令狐冲忙道:「小師妹,對……對不起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」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,罩在左膀之上,厲聲道:「你到底要說甚麼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便是不明白,為甚麼你對我這樣?當真是我得罪了你,小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,我……我也是死而無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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