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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岳靈珊出了會神,道:「怪不得爹爹讚他為人有俠氣,因此在『塞北明駝』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。我瞧他傻乎乎的,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,這麼大喝一聲。」說到這裏,禁不住嗤的一聲笑,道:「憑他這一點兒本領,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,曾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,單就這兩件事,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。只是誰也料想不到,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,嘿嘿,林平之林大俠,武功卻是如此稀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武功是可以練的,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,人品高下,由此而分。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,也這麼說。大師哥,除了俠氣,還有一樣氣,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。」令狐冲道:「甚麼還有一樣氣?脾氣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是傲氣,你兩個都驕傲得緊。」

 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:「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,有點傲氣是應該的。那姓林的是甚麼東西,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?」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。令狐冲一愕,問道:「六猴兒,林師弟甚麼時候得罪你了?」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他可沒得罪我,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六師哥怎麼啦?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。人家是師弟,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。」陸大有哼了一聲,道:「他安份守己,那就罷了,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。」岳靈珊道:「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?」陸大有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說了三個「他」字便不說下去了。岳靈珊道:「到底甚麼事啊?這麼吞吞吐吐。」陸大有道:「但願六猴兒走了眼,看錯了事。」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,就不再問。陸大有嚷著要走,岳靈珊便和他一同下崖。

  令狐冲站在崖邊,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,直至二人轉過山坳。突然之間,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,曲調甚是輕快流暢。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,曾無數次聽她唱歌,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。岳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,尾音吐得長長的,在山谷間悠然搖曳,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,字字清圓。令狐冲傾聽歌詞,依稀只聽到:「姊妹,上山採茶去」幾個字,但她發音古怪,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,不辨其義,心想:「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,好聽得很啊,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。」

  突然之間,胸口忽如受了鐵鎚的重重一擊,猛地省悟:「這是福建山歌,是林師弟教她的!」

  ***

  這一晚心思如潮,令狐冲再也無法入睡,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、語音難辨的山歌聲。幾番自怨自責:「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,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,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,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

  儘管自知不該,岳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。他心頭痛楚,提起長劍,向著石壁亂砍亂削,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,挺劍刺出,運力姿式,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,擦的一聲,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,直沒至柄。

  令狐冲吃了一驚,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,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,直沒至柄,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,才能使劍刃入石,如刺朽木,縱然是師父、師娘,也未必有此能耐。他呆了一呆,向外一拉,將劍刃拔了出來,手上登時感到,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,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,石壁彼端竟是空洞。

  他好奇心起,提劍又是一刺,拍的一聲,一口長劍斷為兩截,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,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。他罵了一句,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,運力向石壁上砸去,石頭相擊,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,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。他運力再砸,突然間砰的一聲響,石頭穿過石壁,落在彼端地下,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,石頭不住滾落。

  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,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,又去拾了石頭再砸,砸不到幾下,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,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。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,點了個火把,鑽將進去,只見裏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,低頭看時,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只見便在自己足旁,伏著一具骷髏。

  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,他定了定神,尋思:「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?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,卻如此俯伏?瞧這模樣,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。」俯身看那骷髏,見身上衣著也已腐朽成為塵土,身旁放著兩柄大斧,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。

  他提起一柄斧頭,入手沉重,無虞四十來斤,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,嚓的一聲,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。他又是一怔:「這斧頭如此鋒利,大非尋常,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。」又見石壁上斧頭斫過處十分光滑,猶如刀切豆腐一般,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,微一凝思,不由得呆了,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,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迹,心下驚駭無已:「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。是了,他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,於是用利斧砍山,意圖破山而出,可是功虧一簣,離出洞只不過數寸,已然力盡而死。唉,這人命運不濟,一至於此。」走了十餘丈,孔道仍然未到盡頭,又想:「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,毅力之堅,武功之強,實是千古罕有。」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。

  又走幾步,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,一具倚壁而坐,一具蜷成一團,令狐冲尋思:「原來被囚在山腹中的,不止一人。」又想:「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,外人不易到來,難道這些骷髏,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,被囚死在此地的麼?」

  再行數丈,順著甬道轉而向左,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,足可容得千人之眾,洞中又有七具骸骨,或坐或臥,身旁均有兵刃。一對鐵牌,一對判官筆,一根鐵棍,一根銅棒,一具似是雷震擋,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,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、似劍非劍,從來沒有見過。令狐冲尋思:「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,決不是本門弟子。」不遠處地下拋著十來柄長劍,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,見那劍較常劍為短,劍刃卻闊了一倍,入手沉重,心道:「這是泰山派的用劍。」其餘長劍,有的輕而柔軟,是恆山派的兵刃;有的劍身彎曲,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;有的劍刃不開鋒,只劍尖極是尖利,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;另有三柄劍,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。他越來越奇:「這裏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,那是甚麼緣故?」

 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,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,似是個平台,大石之下石壁上刻著十六個大字:「五嶽劍派,無恥下流,比武不勝,暗算害人。」每四個字一排,一共四排,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,深入山石,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,深達數寸。十六個字稜角四射,大有劍拔弩張之態。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,都是些「卑鄙無賴」、「可恥已極」、「低能」、「懦怯」等等詛咒字眼,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。令狐冲看得甚是氣惱,心想:「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,滿腔氣憤,無可發洩,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,這等行逕才是卑鄙無恥。」又想:「卻不知這些是甚麼人?既與五嶽劍派為敵,自不是甚麼好人了。」

  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,只見一行字刻著道:「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。」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,每兩個人形一組,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,粗略一計,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,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。

  在這些人形之旁,赫然出現一行字迹:「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。」令狐冲勃然大怒,心道:「無恥鼠輩,大膽狂妄已極。華山劍法精微奧妙,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,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『破』字?更有誰膽敢說是『盡破』?」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,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,噹的一聲,火花四濺,那個「盡」字被他砍去了一角,但便從這一砍之中,察覺石質甚是堅硬,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,雖有利器,卻也十分不易。

  一凝神間,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,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,線條甚為簡陋,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,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劍勢飛舞而出,輕盈靈動。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,不知算是棍棒還是槍矛,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,姿式異常笨拙。令狐冲嘿嘿一聲冷笑,尋思:「本門這招『有鳳來儀』,內藏五個後著,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?」

 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,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、綿綿無絕之意。「有鳳來儀」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著,可是那人這一條棍棒之中,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著,大可對付得了「有鳳來儀」的諸種後著。

  令狐冲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,不勝駭異,尋思:「本門這一招『有鳳來儀』招數本極尋常,但後著卻威力極大,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,倘若犯難破拆,非吃大虧不可,可是對方這一棍,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『有鳳來儀』,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漸漸的自驚奇轉為欽佩,內心深處,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。

  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之間,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,卻是火把燃到盡頭,燒到了手上。他一甩手拋開火把,心想:「火把一燒完,洞中便黑漆一團。」急忙奔到前洞,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松柴,奔回後洞,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著了,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,心想:「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,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;要是對方功力稍高,則兩招相逢,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。我們這一招『有鳳來儀』……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,不管用了!」

 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,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『蒼松迎客』,登時精神一振,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,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。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,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,看那使棍的人形時,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,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。他登時一怔:「怎地有五條棍子?」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,便即明白:「這不是五條棍子,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,分取對方下盤五處。可見他快我也快,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。這招『蒼松迎客』畢竟破解不了。」正自得意,忽然一呆,終於想到:「他不是連出五棍,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,我卻如何躲避?」

 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,使出「蒼松迎客」那一招來,再細看石壁上圖形,想像對方一棍擊來,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,自有對付之方,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,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,勢必不及收回,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,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,但對手既是高手,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?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,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之下避過自己這一劍,這一劍既給避過,反擊之來,自己可就避不過了。這麼一來,華山派的絕招「蒼松迎客」豈不是又給人破了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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