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五九


  令狐冲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,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,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,招招都佔上風,此人武功低微,確是最好的對手,當下鬱悶之情立去,笑道:「那麼讓我來給你過幾招,瞧瞧你的『玉女劍十九式』練得怎樣了。」岳靈珊大喜,笑道:「好極了,我今天……今天上崖來就是想……」含羞一笑,拔出了長劍。令狐冲道:「你今天上崖來,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,好,出手罷!」岳靈珊笑道:「大師哥,你劍法一直強過我,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就不會受你欺侮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幾時欺侮過你了?當真冤枉好人。」岳靈珊長劍一立,道:「你還不拔劍?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且不忙!」左手擺個劍訣,右掌迭地竄出,說道:「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,這一招叫做『松濤如雷』!」以掌作劍,向岳靈珊肩頭刺了過去。

  岳靈珊斜身退步,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,叫道:「小心了!」令狐冲笑道:「不用客氣,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。」岳靈珊嗔道:「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『玉女劍十九式』?」令狐冲笑道:「現下你還沒練成。練成之後,我空手便不能了。」

  岳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「玉女劍十九式」,自覺劍術大進,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,也已不輸於人,是以十幾日不上崖,用意便是要不洩露了風聲,好得一鳴驚人,讓令狐冲大為佩服,不料他竟十分輕視,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「玉女劍十九式」,當下臉孔一板,說道:「我劍下要是傷了你,你可莫怪,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這個自然,你儘力施展,倘若劍底留情,便顯不出真實本領。」說著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,喝道:「小心了!」

  岳靈珊吃了一驚,叫道:「怎……怎麼?你左手也是劍?」

  令狐冲剛才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,岳靈珊肩頭已然受傷,他迴力不發,笑道:「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對!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,這可忘了。看招!」回了一劍。

  令狐冲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,似是「玉女劍」的上乘招數,讚道:「這一劍很好,就是還不夠快。」岳靈珊道:「還不夠快?再快,可割下你的膀子啦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倒割割看。」右手成劍,削向她左臂。

  岳靈珊心下著惱,運劍如風,將這數日來所練的「玉女劍十九式」一式式使出來。這一十九式劍法,她記到的還只九式,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,但單是這六式劍法,已然頗具威力,劍鋒所指之處,真使令狐冲不能過分逼近。令狐冲繞著她身子遊鬥,每逢向前搶攻,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,有一次向後急躍,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。岳靈珊甚是得意,笑道:「還不拔劍?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再等一會兒。」引著她將「玉女劍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,又鬥片刻,眼見她翻來覆去,所能使的只是六式,心下已是瞭然,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,右掌劈出,喝道:「松風劍的煞手,小心了。」掌勢甚是沉重。岳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,急忙舉劍上撩。這一招正在令狐冲的意中,左手疾伸而前,中指彈出,噹的一聲,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。岳靈珊虎口劇痛,把捏不定,長劍脫手飛出,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。

  岳靈珊臉色蒼白,呆呆的瞪著令狐冲,一言不發,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唇。

  令狐冲叫聲「啊喲!」急忙衝到崖邊,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,無影無蹤。突然之間,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,似乎是一片衣角,令狐冲定神看時,再也看不到甚麼,心下怦怦而跳,暗道:「我怎麼了?我怎麼了?跟小師妹比劍過招,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,我總是讓她,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。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。」

  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,叫道:「這把劍,這把劍!」令狐冲又是一驚,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,叫作「碧水劍」,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,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,向師父連求數次,師父始終不給,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,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,這一下墮入了深谷,再也難以取回,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。

  岳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,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轉身便走。令狐冲叫道:「小師妹!」岳靈珊更不理睬,奔下崖去。令狐冲追到崖邊,伸手待要拉她手臂,手指剛碰到她衣袖,又自縮回,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。

  ***

  令狐冲悶悶不樂,尋思:「我往時對她甚麼事都儘量容讓,怎麼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?難道師娘傳了她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?不,不會,決無此事。『玉女劍十九式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,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,我越是高興。唉,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,脾氣暴躁,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,我好好給她賠不是。」

  這一晚說甚麼也睡不著,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,只覺心神難以寧定,便不敢勉強練功。月光斜照進洞,射在石壁之上。令狐冲見到壁上「風清揚」三個大字,伸出手指,順著石壁上凹入的字迹,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。

  突然之間,眼前微暗,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,令狐冲一驚之下,順手搶起身畔長劍,不及拔劍出鞘,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,劍到中途,斗地喜叫:「小師妹!」硬生生凝力不發,轉過身來,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著一個男子,身形瘦長,穿一襲青袍。

  這人身背月光,臉上蒙了一塊青布,只露出一雙眼睛,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。令狐冲喝道:「閣下是誰?」隨即縱出石洞,拔出了長劍。

  那人不答,伸出右手,向右前方連劈兩下,竟然便是岳靈珊日間所使「玉女劍十九式」中的兩招。令狐冲大奇,敵意登時消了大半,問道:「閣下是本派前輩嗎?」

  突然之間,一股疾風直撲而至,逕襲臉面,令狐冲不及思索,揮劍削出,便在此時,左肩頭微微一痛,已被那人手掌擊中,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。令狐冲駭異之極,急忙向左滑開幾步。那人卻不追擊,以掌作劍,頃刻之間,將「玉女十九劍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,這數十招便如一招,手法之快,直是匪夷所思。每一招都是岳靈珊日間曾跟令狐冲拆過的,令狐冲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,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?一時開大了口,全身猶如僵了一般。

  那人長袖一拂,轉身走入崖後。

  令狐冲隔了半晌,大叫:「前輩!前輩!」追向崖後,但見遍地清光,那裏有人?

  令狐冲倒抽了一口涼氣,尋思:「他是誰?似他這般使『玉女十九劍』,別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,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。不,豈僅削我手掌而已,要刺我那裏便刺那裏,要斬我那裏便那裏。在這六式『玉女十九劍』之下,令狐冲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。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。」轉念又想:「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,而是他使劍的法子。這等使劍,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,我都對付不了。這人是誰?怎麼會在華山之上?」

  思索良久,不得絲毫端倪,但想師父、師娘必會知道這人來歷,明日小師妹上崖來,要她去轉問師父、師娘便是。

  ***

  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,第三日、第四日仍沒上來。直過了十八日,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。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、十八晚才見到她,有滿腔言語要說,偏偏陸大有在旁,無法出口。

  吃過飯後,陸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,說道:「大師哥、小師妹,你們多日不見了,在這裏多談一會,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六猴兒,你想逃麼?一塊兒來一塊兒去。」說著站了起來。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岳靈珊道:「好罷,大師哥有話說,六猴兒你也站著,聽大師哥教訓。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是教訓。你那口『碧水劍』……」岳靈珊搶著道:「我跟媽說過了,說是練『玉女劍十九式』時,一個不小心,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,再也找不到了。我哭了一場,媽非但沒罵我,反而安慰我,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。這件事早過去了,又提他作甚?」說著雙手一伸,笑了一笑。

 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,令狐冲愈是不安,說道:「我受罰期滿,下崖之後,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。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自己師兄妹,老是記著一口劍幹麼?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,那只怨我學藝不精,又怪得誰來?大家『蛋幾寧施,個必踢米』罷了!」說著格格格的笑了起來。令狐冲一怔,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啊,你不知道,這是小林子常說的『但盡人事,各憑天命』,他口齒不正,我便這般學著取笑他,哈哈,『蛋幾寧施,個必踢米』!」

  令狐冲微微苦笑,突然想起:「那日小師妹使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我為甚麼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。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?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,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,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?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?」轉念又想:「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,我險些便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,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,喝一聲『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』,余滄海這才留掌不發。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。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好生慚愧,吁了一口氣,說道:「林師弟資質聰明,又肯用功,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,想必進境十分迅速。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,否則他有恩於我,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。」

  岳靈珊秀眉一軒,道:「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?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他自己自然不會說。」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