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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同時黃影幌動,屋頂上躍下一人,右足一起,往金盆底踹落,一隻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。這人四十來歲,中等身材,瘦削異常,上唇留了兩撇鼠鬚,拱手說道:「劉師兄,奉盟主號令,不許你金盆洗手。」

 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,一套大嵩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,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自己的,不僅第二代弟子而已。金盆既已被他踹爛,金盆洗手之舉已不可行,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,還是暫且忍辱?霎時間心念電轉:「嵩山派雖執五嶽盟旗,但如此咄咄逼人,難道這裏千餘位英雄好漢,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?」當下拱手還禮,說道:「費師兄駕到,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,卻躲在屋頂,受那日曬之苦?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,一齊都請現身罷。單是對付劉某,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餘,若要對付這裏許多英雄豪傑,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。」

  費彬微微一笑,說道:「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?就算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,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『小落雁式』。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麼過不去,決不敢得罪了此間那一位英雄,甚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,只是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,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盆洗手。」

  此言一出,廳上群雄盡皆愕然,均想:「劉正風是否金盆洗手,怎麼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?」

  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:「費師兄此言,未免太也抬舉小弟了。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,兒女俱幼,門下也只收了這麼八九個不成材的弟子,委實無足輕重之至。劉某一舉一動,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?」

  定逸師太又插口道:「是啊。劉賢弟金盆洗手,去做那芝麻綠豆官兒,老實說,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,可是人各有志,他愛陞官發財,只要不害百姓,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,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。我瞧劉賢弟也沒這麼大的本領,居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。」

  費彬道:「定逸師太,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,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倆。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,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計其數的同道,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。各位請想一想,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傑,豈肯自甘墮落,去受那些骯髒狗官的齷齪氣?劉三爺家財萬貫,那裏還貪圖陞官發財?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。」

  群雄均想:「這話倒也有理,我早在懷疑,以劉正風的為人,去做這麼一個小小武官,實在太過不倫不類。」

  劉正風不怒反笑,說道:「費師兄,你要血口噴人,也要看說得像不像。嵩山派別的師兄們,便請一起現身罷!」

  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:「好!」黃影幌動,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,這輕身功夫,便和剛才費彬躍下時一模一樣。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,身材魁偉,定逸師太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,西首那人卻極高極瘦,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鶴手陸柏。這二人同時拱了拱手,道:「劉三爺請,眾位英雄請。」

  丁勉、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,群雄都站起身來還禮,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,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,今日之事不易善罷,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。

  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:「劉賢弟,你不用擔心,天下事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。別瞧人家人多勢眾,難道咱們泰山派、華山派、恆山派的朋友,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?」

  劉正風苦笑道:「定逸師太,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,本來是我衡山派內裏的門戶之事,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。劉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,想必是我莫師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裏告了我一狀,說了我種種不是,以致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大加問罪,好好好,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,由我向莫師哥認錯陪罪便是。」

 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週,他眼睛瞇成一線,但精光燦然,顯得內功深厚,說道:「此事怎地跟莫大先生有關了?莫大先生請出來,大家說個明白。」他說了這幾句話後,大廳中寂靜無聲,過了半晌,卻不見「瀟湘夜雨」莫大先生現身。

  劉正風苦笑道:「我師兄弟不和,武林朋友眾所周知,那也不須相瞞。小弟仗著先人遺蔭,家中較為寬裕。我莫師哥卻家境貧寒。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,何況是師兄弟?但莫師哥由此見嫌,絕足不上小弟之門,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往、不見面,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了。在下心中所不服者,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,便派了這麼多位師兄來對付小弟,連劉某的老妻子女,也都成為階下之囚,那……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。」

  費彬向史登達道:「舉起令旗。」史登達道:「是!」高舉令旗,往費彬身旁一站。費彬森然說道:「劉師兄,今日之事,跟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係,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。左盟主吩咐了下來,要我們向你查明: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暗中有甚麼勾結?設下了甚麼陰謀,來對付我五嶽劍派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?」

  此言一出,群雄登時聳然動容,不少人都驚噫一聲。魔教和白道中的英俠勢不兩立,雙方結仇已逾百年,纏鬥不休,互有勝敗。這廳上千餘人中,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害,有的父兄被殺,有的師長受戕,一提到魔教,誰都切齒痛恨。五嶽劍派所以結盟,最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。魔教人多勢眾,武功高強,名門正派雖然各有絕藝,卻往往不敵,魔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「當世第一高手」之稱,他名字叫做「不敗」,果真是藝成以來,從未敗過一次,實是非同小可。群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,此事確與各人身家性命有關,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。

  劉正風道:「在下一生之中,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一面,所謂勾結,所謂陰謀,卻是從何說起?」

  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,等他說話。陸柏細聲細語的道:「劉師兄,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。魔教中有一位護法長老,名字叫作曲洋的,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?」

 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,但聽到他提起「曲洋」二字,登時變色,口唇緊閉,並不答話。

 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後從未出過一句聲,這時突然厲聲問道:「你識不識得曲洋?」他話聲洪亮之極,這七個字吐出口來,人人耳中嗡嗡作響。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,身材本已魁梧奇偉,在各人眼中看來,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,顯得威猛無比。

  劉正風仍不置答,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。各人都覺劉正風答與不答,都是一樣,他既然答不出來,便等於默認了。過了良久,劉正風點頭道:「不錯!曲洋曲大哥,我不但識得,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,最要好的朋友。」

  霎時之間,大廳中嘈雜一片,群雄紛紛議論。劉正風這幾句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,也不過承認和這曲洋曾有一面之緣,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。

  費彬臉上微現笑容,道:「你自己承認,那是再好也沒有,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。劉正風,左盟主定下兩條路,憑你抉擇。」

 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,神色木然,緩緩坐了下來,右手提起酒壺,斟了一杯,舉杯就唇,慢慢喝了下去。群雄見他綢衫衣袖筆直下垂,不起半分波動,足見他定力奇高,在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,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俱臻上乘,方克如此,兩者缺一不可,各人無不暗暗佩服。

  費彬朗聲說道:「左盟主言道: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,一時誤交匪人,入了歧途,倘若能深自悔悟,我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,豈可不與人為善,給他一條自新之路?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:你若選擇這條路,限你一個月之內,殺了魔教長老曲洋,提頭來見,那麼過往一概不究,今後大家仍是好朋友、好兄弟。」

  群雄均想:正邪不兩立,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,和俠義道人物一見面就拚你死我活,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心迹,那也不算是過分的要求。

 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,說道:「曲大哥和我一見如故,傾蓋相交。他和我十餘次聯床夜話,偶然涉及門戶宗派的異見,他總是深自歎息,認為雙方如此爭鬥,殊屬無謂。我和曲大哥相交,只是研討音律。他是七弦琴的高手,我喜歡吹簫,二人相見,大多時候總是琴簫相和,武功一道,從來不談。」他說到這裏,微微一笑,續道:「各位或者並不相信,然當今之世,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,無人及得上曲大哥,而按孔吹簫,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。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,但自他琴音之中,我深知他性行高潔,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。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,抑且仰慕。劉某雖是一介鄙夫,卻決計不肯加害這位君子。」

  群雄越聽越奇,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,竟然由於音樂,欲待不信,又見他說得十分誠懇,實無半分作偽之態,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,自來聲色迷人,劉正風耽於音樂,也非異事。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: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音樂,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「瀟湘夜雨」,一把胡琴不離手,有「琴中藏劍,劍發琴音」八字外號,劉正風由吹簫而和曲洋相結交,自也大有可能。

  費彬道:「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,此事左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。左盟主言道:魔教包藏禍心,知道我五嶽劍派近年來好生興旺,魔教難以對抗,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壞,挑撥離間,無所不用其極。或動以財帛,或誘以美色。劉師兄素來操守謹嚴,那便設法投你所好,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。劉師兄,你腦子須得清醒些,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,怎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,竟然毫不醒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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