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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冲經過之人,也盡皆一凜:「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?」勞德諾卻想:「這小姑娘說這番話,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。她卻是誰?」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,匆忙之間,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。

  儀琳全身發抖,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。這一句話,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,只是她生性和善,又素來敬上,余滄海說甚麼總是前輩,這句話便問不出口,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,忍不住胸口一酸,淚水便撲簌簌的掉了下來。

  余滄海低沉著聲音問道:「這一句話,是誰教你問的?」

  那女童道:「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,是道長的弟子罷?他見人家受了重傷,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,這羅人傑不去救他,反而上去刺他一劍。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?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青城派俠義道本事?」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,但她說得爽脆利落,大有咄咄逼人之意。

  余滄海無言可答,又厲聲道:「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?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?」

  那女童轉過了身子,向定逸道:「老師太,他這麼嚇唬小姑娘,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?算不算英雄好漢?」定逸嘆了口氣,道:「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。」

  眾人愈聽愈奇,這小姑娘先前那些話,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,但剛才這兩句問話,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,譏刺之意,十分辛辣,顯是她隨機應變,出於己口,瞧不出她小小年紀,竟這般厲害。

  ***

 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,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,心念一動:「這個小妹妹我曾經見過的,是在那裏見過的呢?」側頭一想,登時記起:「是了,昨日迴雁樓頭,她也在那裏。」腦海之中,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。

  昨日早晨,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,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,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,田伯光砍死了一人,眾酒客嚇得一鬨而散,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。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,一張小桌旁坐著個身材十分高大的和尚,另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,直到令狐冲被殺,自己抱著他屍體下樓,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終沒有離開。當時她心中驚惶已極,諸種事端紛至沓來,那有心緒去留神那高大和尚以及另外兩人,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,與腦海中殘留的影子一加印證,便清清楚楚的記得,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,其中之一就是這小姑娘。她背向自己,因此只記得她的背影,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,此刻穿的卻是綠衫,若不是此刻她背轉身子,說甚麼也記不起來。

 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?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,那是確定無疑的,是老是少,甚麼打扮,那是甚麼都記不得了。還有,記得當時看到那個和尚端起碗來喝酒,在田伯光給令狐冲騙得承認落敗之時,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。這小姑娘當時也笑了的,她清脆的笑聲,這時在耳邊似乎又響了起來,對,是她,正是她!

  那個大和尚是誰?怎麼和尚會喝酒?

  儀琳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,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冲的笑臉:他在臨死之際,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,怎樣挺劍刺入敵人小腹。她抱著令狐冲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,心中一片茫然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胡裏胡塗的出了城門,胡裏胡塗的在道上亂走……

 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,她一點不覺得沉重,也不知道悲哀,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甚麼地方。突然之間,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,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,她胸口似被一個大鎚撞了一下,再也支持不住,連著令狐冲的屍體一齊摔倒,就此暈了過去。

  等到慢慢醒轉,只覺日光耀眼,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,卻抱了個空。她一驚躍起,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,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,可是令狐冲的屍體卻已影蹤不見。她十分驚惶,繞著荷塘奔了幾圈,屍體到了何處,找不到半點端倪。回顧自己身上衣衫血漬斑斑,顯然並不是夢,險些兒又再暈去,定了定神,四下裏又尋了一遍,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。荷塘中塘水甚淺,她下水去掏了一遍,那有甚麼蹤迹?

  這樣,她到了衡山城,問到了劉府,找到了師父,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:「令狐大哥的屍體到那裏去了?有人路過,搬了去麼?給野獸拖了去麼?」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,自己卻連他的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,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,自己實在不想活了。其實,就算令狐冲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,她也是不想活了。

  忽然之間,她心底深處,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,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。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中曾出現過幾次,她立即強行壓下,心中只想:「我怎地如此不定心?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?當真荒謬絕倫!不,決沒這會子事。」

  可是這時候,這念頭她再也壓不住了,清清楚楚的出現在心中:「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,我心中十分平靜安定,甚至有一點兒歡喜,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課一般,心中甚麼也不想,我似乎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,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隨意行走,永遠無止無休。我說甚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,那是為了甚麼?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?不!不是的。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,在荷塘邊靜靜的獃著。我為甚麼暈去?真是該死!我不該這麼想,師父不許,菩薩也不容,這是魔念,我不該著了魔。可是,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?」

  她心頭一片混亂,一時似乎見到了令狐冲嘴角邊的微笑,那樣漫不在乎的微笑,一時又見到他大罵「倒霉的小尼姑」時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。

  她胸口劇痛起來,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……

  ***

 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「勞德諾,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,是不是?」勞德諾道:「不是,這個小妹妹,弟子今日也還是初見,她不是敝派的。」余滄海道:「好,你不肯認,也就算了。」突然間手一揚,青光閃動,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,喝道:「小師父,你瞧這是甚麼?」

 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,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,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:「他殺了我最好,我本就不想活了,殺了我最好!」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,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,好幾個人齊聲警告:「小心暗器!」不知為了甚麼,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,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,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,這飛錐能殺了自己,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。

  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,飛身而前,擋在儀琳的身前,別瞧她老態龍鍾,這一下飛躍可快得出奇,那飛錐去勢雖緩,終究是一件暗器,定逸後發先至,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。

 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錐接住,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,陡地下沉,拍的一聲,掉在地下。定逸伸手接了個空,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,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,卻又不能就此發作。便在此時,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,將一個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。這紙團便是繪著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。定逸心念一動:「牛鼻子發這飛錐,原來是要將我引開,並非有意去傷儀琳。」

  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,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,其中所含內力著實不小,擲在那小姑娘臉上,非教她受傷不可,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,這一下變起倉卒,已不及過去救援,只叫得一個「你」字,只見那女童矮身坐地,哭叫:「媽媽,媽媽,人家要打死我啦!」

  她這一縮甚是迅捷,及時避開紙團,明明身有武功,卻是這般撒賴。眾人都覺好笑。余滄海卻也覺得不便再行相逼,滿腹疑團,難以索解。

  定逸師太見余滄海神色尷尬,暗暗好笑,心想青城派出的醜已著實不小,不願再和他多所糾纏,向儀琳道:「儀琳,這小妹妹的爹娘不知到那裏去了,你陪她找找去,免得沒人照顧,給人家欺侮。」

  儀琳應道:「是!」走過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。那女童向她笑了笑,一同走出廳去。

  余滄海冷笑一聲,不再理會,轉頭去瞧木高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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