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三二 |
|
▼第五章 治傷 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,問道:「姑娘,你貴姓,叫甚麼名字?」那女童嘻嘻一笑,說道:「我複姓令狐,單名一個冲字。」儀琳心頭怦的一跳,臉色沉了下來,道:「我好好問你,你怎地開我玩笑?」那女童笑道:「怎麼開你玩笑了?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,我便叫不得?」儀琳歎了口氣,心中一酸,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,道:「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大恩,終於為我而死,我……我不配做他朋友。」 剛說到這裏,只見兩個佝僂著背脊的人,匆匆從廳外廊上走過,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。那女童嘻嘻一笑,說道:「天下真有這般巧,有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,又有這麼個小駝子。」儀琳聽她取笑旁人,心下甚煩,說道:「姑娘,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,好不好?我頭痛得很,身子不舒服。」 那女童笑道:「頭痛不舒服,都是假的,我知道,你聽我冒充令狐冲的名頭,心裏便不痛快。好姊姊,你師父叫你陪我的,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?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,你師父非怪責你不可。」儀琳道:「你本事比我大得多,心眼兒又靈巧,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,也都栽在你手下。你不去欺侮人家,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,誰又敢來欺侮你?」那女童格格而笑,拉著儀琳的手道:「你可在損我啦。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,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。姊姊,我姓曲,名叫非烟。我爺爺叫我非非,你也叫我非非好啦。」 儀琳聽她說了真實姓名,心意頓和,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冲,以致拿他名字來開玩笑?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之時,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,說道:「好,曲姑娘,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罷,你猜他們到了那裏去啦?」 曲非烟道:「我知道他們到了那裏。你要找,自己找去,我可不去。」儀琳奇道:「怎地你自己不去?」曲非烟道:「我年紀這麼小,怎肯便去?你卻不同,你傷心難過,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。」儀琳心下一凜,道:「你說你爹爹媽媽……」曲非烟道:「我爹爹媽媽早就給人害死啦。你要找他們,便得到陰世去。」儀琳甚是不快,說道:「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,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?我不陪你啦。」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,央求道:「好姊姊,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,沒人陪我玩兒,你就陪我一會兒。」 儀琳聽她說得可憐,便道:「好罷,我就陪你一會兒,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。我是出家人,你叫我姊姊,也不大對。」曲非烟笑道:「有些話你以為無聊,我卻以為有聊得緊,這是各人想法不同。你比我年紀大,我就叫你姊姊,有甚麼對不對的?難道我還叫你妹子嗎?儀琳姊姊,你不如不做尼姑了,好不好?」 儀琳不禁愕然,退了一步。曲非烟也順勢放脫了她手,笑道:「做尼姑有甚麼好?魚蝦雞鴨不能吃,牛肉、羊肉也不能吃。姊姊,你生得這般美貌,剃了光頭,便大大減色,倘若留起一頭烏油油的長髮,那才叫好看呢。」儀琳聽她說得天真,笑道:「我身入空門,四大皆空,那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。」 曲非烟側過了頭,仔細端相儀琳的臉,其時雨勢稍歇,烏雲推開,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,在她臉上朦朦朧朧的鋪了一層銀光,更增秀麗之氣。曲非烟歎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姊姊,你真美,怪不得人家這麼想念你呢。」儀琳臉色一紅,嗔道:「你說甚麼?你開玩笑,我可要去了。」曲非烟笑道:「好啦,我不說了。姊姊,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,我要去救一個人。」儀琳奇道:「你去救誰?」曲非烟笑道:「這個人要緊得很,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你要傷藥去救人性命,本該給你,只是師父曾有嚴訓,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,倘若受傷的是壞人,卻不能救他。」 曲非烟道:「姊姊,如果有人無禮,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和你恆山派,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?」儀琳道:「這人罵我師父,罵我恆山派,自然是壞人了,怎還好得了?」曲非烟笑道:「這可奇了。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,見了尼姑就倒大霉,逢賭必輸。他既罵你師父,又罵了你,也罵了你整個恆山派,如果這樣的大壞人受了傷……」 儀琳不等她說完,已是臉色一變,回頭便走。曲非烟幌身攔在她身前,張開了雙手,只是笑,卻不讓她過去。 儀琳突然心念一動:「昨日迴雁樓頭,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。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,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家,似乎她還在那裏。這一切經過,她早瞧在眼裏了,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。她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?」想要問她一句話,卻漲紅了臉,說不出口。 曲非烟道:「姊姊,我知道你想問我:『令狐大哥的屍首到那裏去啦?』是不是?」儀琳道:「正是,姑娘若能見告,我……我……實在感激不盡。」 曲非烟道:「我不知道,但有一個人知道。這人身受重傷,性命危在頃刻。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性命,他便能將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你自己真的不知?」曲非烟道:「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屍的所在,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手裏,被他長劍在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。」儀琳忙道:「我信了,不用發誓。那人是誰?」 曲非烟道:「這個人哪,救不救在你。我們要去的地方,也不是甚麼善地。」 為了尋到令狐冲的屍首,便刀山劍林,也去闖了,管他甚麼善地不善地,儀琳點頭道:「咱們這就去罷。」 兩人走到大門口,見門外兀自下雨,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。儀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,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。其時已是深夜,街上行人稀少,兩人走過,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。儀琳見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,心中只掛念著令狐冲屍身的所在,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。 *** 行了好一會,曲非烟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,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。曲非烟走過去敲了三下門。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,開門探頭出來。曲非烟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,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。那人道:「是,是,小姐請進。」 曲非烟回頭招了招手。儀琳跟著她進門。那人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,搶在前頭領路,過了一個天井,掀開東廂房的門帘,說道:「小姐,師父,這邊請坐。」門帘開處,撲鼻一股脂粉香氣。 儀琳進門後,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,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。湘繡馳名天下,大紅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,顏色燦爛,栩栩欲活。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,蓋的是青布粗被,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,只看了一眼,便轉過了頭。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燭,紅燭旁是一面明鏡,一隻梳妝箱子。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,一對男的,一對女的,並排而置。儀琳心中突的一跳,抬起頭來,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,嬌羞靦腆,又帶著三分尷尬,三分詫異,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。 背後腳步聲響,一個僕婦走了進來,笑咪咪的奉上香茶。這僕婦衣衫甚窄,妖妖嬈嬈地甚是風騷。儀琳越來越害怕,低聲問曲非烟:「這是甚麼地方?」曲非烟笑了笑,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,那僕婦應道:「是。」伸手抿住了嘴,嘻的一笑,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。儀琳心想:「這女人裝模作樣的,必定不是好人。」又問曲非烟:「你帶我來幹甚麼?這裏是甚麼地方?」曲非烟微笑道:「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,叫做群玉院。」儀琳又問:「甚麼群玉院?」曲非烟道:「群玉院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。」 儀琳聽到「妓院」二字,心中怦的一跳,幾乎便欲暈去。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,早就隱隱感到不妙,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。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麼所在,卻聽同門俗家師姊說過,妓女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,任何男人只須有錢,便能叫妓女相陪。曲非烟帶了自己到妓院中來,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?心中一急,險些便哭了出來。 便在這時,忽聽得隔壁房中有個男子聲音哈哈大笑,笑聲甚是熟悉,正是那惡人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。儀琳雙腿酸軟,騰的一聲,坐倒在椅上,臉上已全無血色。 曲非烟一驚,搶過去看她,問道:「怎麼啦?」儀琳低聲道:「是那田……田伯光!」曲非烟嘻的一聲笑,說道:「不錯,我也認得他的笑聲,他是你的乖徒兒田伯光。」 田伯光在隔房大聲道:「是誰在提老子的名字?」 曲非烟道:「喂,田伯光,你師父在這裏,快快過來磕頭!」田伯光怒道:「甚麼師父?小娘皮胡說八道,我撕爛你的臭嘴。」曲非烟道:「你在衡山迴雁酒樓,不是拜了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太為師嗎?她就在這裏,快過來!」 田伯光道:「她怎麼會在這種地方,咦,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你是誰?我殺了你!」聲音中頗有驚恐之意。 曲非烟笑道:「你來向師父磕了頭再說。」儀琳忙道:「不,不!你別叫他過來!」 田伯光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跟著拍的一聲,顯是從床上跳到了地下。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大爺,你幹甚麼?」 曲非烟叫道:「田伯光,你別逃走!你師父找你算賬來啦。」田伯光罵道:「甚麼師父徒兒,老子上了令狐冲這小子的當!這小尼姑過來一步,老子立刻殺了她。」儀琳顫聲道:「是!我不過來,你也別過來。」曲非烟道:「田伯光,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號人物,怎地說了話竟不算數?拜了師父不認賬?快過來,向你師父磕頭。」田伯光哼了一聲不答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