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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余滄海的眼光逐一向眾人臉上掃去。廳上眾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輩的人物,他雖然所識者不多,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,十之八九便已知屬於何門何派,料想任何門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,決無內力如此深厚的好手,此人若在廳上,必然與眾不同。他一個一個的看去,突然之間,兩道鋒銳如刀的目光停在一個人身上。

  這人形容醜陋之極,臉上肌肉扭曲,又貼了幾塊膏藥,背脊高高隆起,是個駝子。

  余滄海陡然憶起一人,不由得一驚:「莫非是他?聽說這『塞北明駝』木高峰素在塞外出沒,極少涉足中原,又跟五嶽劍派沒甚麼交情,怎會來參與劉正風的金盆洗手之會?但若不是他,武林中又那有第二個相貌如此醜陋的駝子?」

  大廳上眾人的目光也隨著余滄海而射向那駝子,好幾個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長之人都驚噫出聲。劉正風搶上前去,深深一揖,說道:「不知尊駕光臨,有失禮數,當真得罪了。」

  其實那個駝子,卻那裏是甚麼武林異人了?便是福威鏢局少鏢頭林平之。他深恐被人認出,一直低頭兜身,縮在廳角落裏,若不是余滄海逐一認人,誰也不會注意到他。這時眾人目光突然齊集,林平之登時大為窘迫,忙站起向劉正風還禮,說道:「不敢,不敢!」

  劉正風知道木高峰是塞北人士,但眼前此人說的卻是南方口音,年歲相差甚遠,不由得起疑,但素知木高峰行事神出鬼沒,不可以常理測度,仍恭恭敬敬的道:「在下劉正風,不敢請教閣下高姓大名。」

  林平之從未想到有人會來詢問自己姓名,囁嚅了幾句,一時不答。劉正風道:「閣下跟木大俠……」林平之靈機一動:「我姓『林』,拆了開來,不妨只用一半,便冒充姓『木』好了。」隨口道:「在下姓木。」

  劉正風道:「木先生光臨衡山,劉某當真是臉上貼金。不知閣下跟『塞北明駝』木大俠如何稱呼?」他看林平之年歲甚輕,同時臉上那些膏藥,顯是在故意掩飾本來面貌,決不是那成名已數十年的「塞北明駝」木高峰。

  林平之從未聽到過「塞北明駝木大俠」的名字,但聽得劉正風語氣之中對那姓木之人甚是尊敬,而余滄海在旁側目而視,神情不善,自己但須稍露行迹,只怕立時便會斃於他的掌下,此刻情勢緊迫,只好隨口敷衍搪塞,說道:「塞北明駝木大俠嗎?那是……那是在下的長輩。」他想那人既有「大俠」之稱,當然可以說是「長輩」。

  余滄海眼見廳上更無別個異樣之人,料想弟子申人俊和吉人通二人受辱,定是此人下的手,倘若塞北明駝木高峰親來,雖然頗有忌憚,卻也不懼,這人不過是木高峰的子侄,更加不放在心上,是他先來向青城派生事,豈能白白的咽下這口氣去?當即冷冷的道:「青城派和塞北木先生素無瓜葛,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閣下?」

 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,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,父母被擒,迄今不知生死,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,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,但胸口熱血上湧,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。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,已非復當日福州府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袴少年,當下強抑怒火,說道:「青城派好事多為,木大俠路見不平,自要伸手。他老人家古道熱腸,最愛鋤強扶弱,又何必管你開罪不開罪於他?」

  劉正風一聽,不由得暗暗好笑,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,人品卻頗為低下,這「木大俠」三字,只是自己隨口叫上一聲,其實以木高峰為人而論,別說「大俠」兩字夠不上,連跟一個「俠」字也是毫不相干。此人趨炎附勢,不顧信義,只是他武功高強,為人機警,倘若跟他結下了仇,那是防不勝防,武林中人對他忌憚畏懼則有之,卻無人真的對他有甚麼尊敬之意。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說,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子侄,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,當即笑道:「余觀主,木兄,兩位既來到舍下,都是在下的貴客,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,大家喝杯和氣酒,來人哪,酒來!」家丁們轟聲答應,斟上酒來。

  余滄海對面前這年輕駝子雖不放在眼裏,然而想到江湖上傳說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迹,倒也不敢貿然破臉,見劉府家丁斟上酒家,卻不出手去接,要看對方如何行動。

  林平之又恨又怕,但畢竟憤慨之情佔了上風,尋思:「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,我寧可被你一掌斃於當場,也決不能跟你共飲。」目光中盡是怒火,瞪視余滄海,也不伸手去取酒杯,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,畢竟懾於對方之威,不敢罵出聲來。

 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,怒氣上冲,一伸手,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了他手腕,說道:「好,好,好!衝著劉三爺的金面,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。木兄弟,咱們親近親近。」

  林平之用力一掙,沒能掙脫,聽得他最後一個「近」字一出口,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,腕骨格格作響,似乎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。余滄海凝力不發,要逼迫林平之討饒。那知林平之對他心懷深仇大恨,腕上雖痛入骨髓,卻哼也沒哼一聲。

  劉正風站在一旁,眼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滲將出來,但臉上神色傲然,絲毫不屈,對這青年人的硬氣倒也有些佩服,說道:「余觀主!」正想打圓場和解,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余觀主,怎地興致這麼好,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?」

  眾人一齊轉頭,只見廳口站著一個肥肥胖胖的駝子,這人臉上生滿了白瘢,卻又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黑記,再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,實是古怪醜陋之極。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,這時聽他自報姓名,又見到這副怪相,無不聳然動容。

  這駝子身材臃腫,行動卻敏捷無倫,眾人只眼睛一花,見這駝子已欺到了林平之身邊,在他肩頭拍了拍,說道:「好孫子,乖孫兒,你給爺爺大吹大擂,說甚麼行俠仗義,鋤強扶弱,爺爺聽在耳裏,可受用得很哪!」說著又在他肩頭拍了一下。

  他第一次拍肩,林平之只感全身劇震,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,險些便放開了手,但隨即又運功力,牢牢抓住。木高峰一拍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,一面跟林平之說話,一面潛運內力,第二下拍在他肩頭之時,已使上了十成功力。林平之眼前一黑,喉頭發甜,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裏。他強自忍住,骨嘟一聲,將鮮血吞入了腹中。

  余滄海虎口欲裂,再也捏不住,只得放開了手,退了一步,心道:「這駝子心狠手辣,果然名不虛傳,他為了震脫我手指,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。」

  林平之勉力哈哈一笑,向余滄海道:「余觀主,你青城派的武功太也稀鬆平常,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,那可差得遠了,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,請他點撥幾招,也可……也可……有點兒進……進益……」他身受內傷,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,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,終於支撐著說完,身子已搖搖欲墜。

  余滄海道:「好,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,學一些本事,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。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,本事一定挺高的了,在下倒要領教領教。」指明向林平之挑戰,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,不得參預。

  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「小孫子,只怕你修為尚淺,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,一上去就給他斃了。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,可捨不得你給人殺了。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,請爺爺代你出手如何?」

 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,心想:「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,他怒火大熾之下,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將我殺了。命既不存,又談甚麼報父母之仇?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,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?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,連累爹爹也受此奇恥大辱,終身抬不起頭來,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?我倘若向他一跪,那明擺是托庇於『塞北明駝』的宇下,再也不能自立了。」一時心神不定,全身微微發抖,伸左手扶在桌上。

  余滄海道:「我瞧你就是沒種!要叫人代你出手,磕幾個頭,又打甚麼緊?」他已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異,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,否則為甚麼林平之只稱他「前輩」,始終沒叫過一聲「爺爺」?木高峰也不會在這當口叫自己的孫兒磕頭。他以言語相激,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,那便大有迴旋餘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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