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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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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這麼一問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定逸也忍不住好笑,嚴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,說道:「那些流氓的粗話,好孩子,你不懂就不用問,沒甚麼好事。」 儀琳道:「噢,原來是粗話。我本來想有皇帝就有太監,沒甚麼了不起。田伯光聽了這話後,斜眼向著令狐大哥問道:『令狐兄,你當真有必勝的把握?』令狐大哥道:『這個自然!站著打,我令狐冲在普天下武林之中,排名第八十九;坐著打,排名第二!』田伯光甚是好奇,問道:『你第二?第一是誰?』令狐大哥道:『那是魔教教主東方不敗!』」 眾人聽她提到「魔教教主東方不敗」八字,臉色都為之一變。 儀琳察覺到眾人神色突然間大變,既感詫異,又有些害怕,深恐自己說錯了話,問道:「師父,這話不對麼?」定逸道:「你別提這人的名字。田伯光卻怎麼說?」 儀琳道:「田伯光點點頭,道:『你說東方教主第一,我沒異言,可是閣下自居排名第二,未免有些自吹自擂。難道你還勝得過尊師岳先生?』令狐大哥道:『我是說坐著打啊。站著打,我師父排名第八,我是八十九,跟他老人家可差得遠了。』田伯光點頭道:『原來如此!那麼站著打,我排名第幾?這又是誰排的?』令狐大哥道:『這是一個大秘密,田兄,我跟你言語投機,說便跟你說了,可千萬不能洩漏出去,否則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場風波。三個月之前,我五嶽劍派五位掌門師尊在華山聚會,談論當今武林名手的高下。五位師尊一時高興,便將普天下眾高手排了一排。田兄,不瞞你說,五位尊師對你的人品罵得一錢不值,說到你的武功,大家認為還真不含糊,站著打,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。』」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齊聲道:「令狐冲胡說八道,那有此事?」 儀琳道:「原來令狐大哥是騙他的。田伯光也有些將信將疑,說道:『五嶽劍派掌門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,居然將田伯光排名第十四,那是過獎了。令狐兄,你是否當著五位掌門人之面,施展你那套臭不可聞的茅廁劍法,否則他們何以許你天下第二?』 「令狐大哥笑道:『這套茅廁劍法嗎?當眾施展,太過不雅,如何敢在五位尊師面前獻醜?這路劍法姿勢難看,可是十分厲害。令狐冲和一些旁門左道的高手談論,大家認為除了東方教主之外,天下無人能敵。不過,田兄,話又得說回來,我這路劍法雖然了得,除了出恭時擊刺蒼蠅之外,卻無實用。你想想,當真與人動手比武,又有誰肯大家坐著不動?就算我和你約好了非坐著比不可,等到你一輸,你自然老羞成怒,站起身來,你站著的打天下第十四,輕而易舉,便能將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殺了。所以嘛,你這站著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,我這坐著打的天下第二卻是徒有虛名,毫不足道。』 「田伯光冷哼一聲,說道:『令狐兄,你這張嘴當真會說。你又怎知我坐著打一定會輸給你,又怎知我會老羞成怒,站起身來殺你?』 「令狐大哥道:『你若答應輸了之後不來殺我,那麼做太……太監之約,也可不算,免得你絕子絕孫,沒了後代。好罷,廢話少說,這就動手!』他手一掀,將桌子連酒壺、酒碗都掀得飛了出去,兩個人就面對面的坐著,一個手中提了把刀,一個手中握了柄劍。 「令狐大哥道:『進招罷!是誰先站起身來,屁股離開了椅子,誰就輸了。』田伯光道:『好,瞧是誰先站起身來!』他二人剛要動手,田伯光向我瞧了一眼,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『令狐兄,我服了你啦。原來你暗中伏下人手,今日存心來跟田伯光為難,我和你坐著相鬥,誰都不許離開椅子,別說你的幫手一擁而出,單是這小尼姑在我背後動手動腳,說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來。』 「令狐大哥也是哈哈大笑,說道:『只教有人插手相助,便算是令狐冲輸了。小尼姑,你盼我打勝呢,還是打敗?』我道:『自然盼你打勝。你坐著打,天下第二,決不能輸了給他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好,那麼你請罷!走得越快越好,越遠越好!這麼一個光頭小尼姑站在我眼前,令狐冲不用打便輸了。』他不等田伯光出言阻止,刷的一劍,便向他刺去。 「田伯光揮刀擋開,笑道:『佩服,佩服!好一條救小尼姑脫身的妙計。令狐兄,你當真是個多……多情種子。只是這一場凶險,冒得忒也大了些。』我那時才明白,原來令狐大哥一再說誰先站起誰輸,是要我有機會逃走。田伯光身子不能離椅,自然無法來捉我了。」 眾人聽到這裏,對令狐冲這番苦心都不禁讚歎。他武功不及田伯光,除此之外,確無良策可讓儀琳脫身。 定逸道:「甚麼『多情種子』等等,都是粗話,以後嘴裏千萬不可提及,連心裏也不許想。」儀琳垂目低眉,道:「是,原來那也是粗話,弟子知道了。」定逸道:「那你就該立即走路啊,倘若田伯光將令狐冲殺了,你便又難逃毒手。」 儀琳道:「是。令狐大哥一再催促,我只得向他拜了拜,說道:『多謝令狐師兄救命之恩。』轉身下樓,剛走到樓梯口,只聽得田伯光喝道:『中!』我一回頭,兩點鮮血飛了過來,濺上我的衣衫,原來令狐大哥肩頭中了一刀。 「田伯光笑道:『怎麼樣?你這坐著打天下第二的劍法,我看也是稀鬆平常!』令狐大哥道:『這小尼姑還不走,我怎打得過你?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。』我想令狐大哥討厭尼姑,我留著不去,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,只得急速下樓。一到酒樓之下,但聽樓上刀劍之聲相交不絕,田伯光又大喝一聲:『中!』 「我大吃一驚,料想令狐大哥又給他砍中了一刀,但不敢再上樓去觀看,於是從樓旁攀援而上,到了酒樓屋頂,伏在瓦上,從窗子裏向內張望,只見令狐大哥仍是持劍狠鬥,身上濺滿了鮮血,田伯光卻一處也沒受傷。 「又鬥了一陣,田伯光又喝一聲:『中!』一刀砍在令狐大哥的左臂,收刀笑道:『令狐兄,我這一招是刀下留情!』令狐大哥笑道:『我自然知道,你落手稍重,我這條臂膀便給你砍下來啦!』師父,在這當口,他居然還笑得出來。田伯光道:『你還打不打?』令狐大哥道:『當然打啊,我又沒站起身來。』田伯光道:『我勸你認輸,站了起來罷。咱們說過的話不算數,你不用拜那小尼姑為師啦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說過的話,豈有不算數的?』田伯光道:『天下硬漢子我見過多了,令狐兄這等人物,田伯光今日第一次見到。好!咱們不分勝敗,兩家罷手如何?』 「令狐大哥笑嘻嘻的瞧著他,並不說話,身上各處傷口中的鮮血不斷滴向樓板,嗒嗒嗒的作聲。田伯光拋下單刀,正要站起,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輸了,身子只這麼一幌,便又坐實,總算沒離開椅子。令狐大哥笑道:『田兄,你可機靈得很啊!』」 眾人聽到這裏,都情不自禁「唉」的一聲,為令狐冲可惜。 儀琳繼續說道:「田伯光拾起單刀,說道:『我要使快刀了,再遲得片刻,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,追她不上了。』我聽他說還要追我,只嚇得渾身發抖,又擔心令狐大哥遭了他的毒手,不知如何是好。忽地想起,令狐大哥所以拚命和他纏鬥,只是為了救我,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,方能使令狐大哥不死。當下我拔出腰間斷劍,正要湧身躍入酒樓,突然間只見令狐大哥身子一幌,連人帶椅倒下地來,又見他雙手撐地,慢慢爬了開去,那隻椅子壓在他身上。他受傷甚重,一時掙扎著站不起來。 「田伯光甚是得意,笑道:『坐著打天下第二,爬著打天下第幾?』說著站起身來。 「令狐大哥也是哈哈一笑,說道:『你輸了!』田伯光笑道:『你輸得如此狼狽,還說是我輸了?』令狐大哥伏在地下,問道:『咱們先前怎麼說來?』田伯光道:『咱們約定坐著打,是誰先站起身來,屁股離了椅子……便……便……便……』他連說了三個『便』字,再也說不下去,左手指著令狐大哥。原來這時他才醒悟已上了當。他已經站起,令狐大哥可兀自未曾起立,屁股也未離開椅子,模樣雖然狼狽,依著約定的言語,卻算是勝了。」 眾人聽到這裏,忍不住拍手大笑,連聲叫好。 只有余滄海哼了一聲,道:「這無賴小子,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,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?」定逸怒道:「甚麼流氓手段?大丈夫鬥智不鬥力。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?」她聽儀琳述說令狐冲奮不顧身,保全了恆山派的顏面,心下實是好生感激,先前怨怪令狐冲之意,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。余滄海又哼了一聲,道:「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!」定逸厲聲道:「你青城派……」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,忙打斷話頭,問儀琳道:「賢侄,田伯光認不認輸?」 儀琳道:「田伯光怔怔的站著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令狐大哥叫道:『恆山派的小師妹,你下來罷,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!』原來我在屋頂窺探,他早就知道了。田伯光這人雖惡,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,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大哥殺了,回頭再來對付我,但他卻大聲叫道:『小尼姑,我跟你說,下次你再敢見我,我一刀便將你殺了。』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,他這麼說,我正是求之不得。田伯光說了這句話,將單刀往刀鞘裏一插,大踏步下了酒樓。我這才跳進樓去,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,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,我一數,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,竟有十三處之多……」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:「定逸師太,恭喜恭喜!」定逸瞪眼道:「恭甚麼喜?」余滄海道:「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、天下揚名的好徒孫!」定逸大怒,一拍桌子,站起身來。天門道人道:「余觀主,這可是你的不對了。咱們玄門清修之士,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?」余滄海一來自知理屈,二來對天門道人十分忌憚,當下轉過了頭,只作沒有聽見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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