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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那老者臉色鄭重,說道:「青城派掌門余觀主,實是當今武林中的奇才怪傑,誰要小覷了他,那就非倒霉不可。小師妹,你是見過余觀主的,你覺得他怎樣?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余觀主嗎?他出手毒辣得很。我……我見了他很害怕,以後我……我再也不願見他了。」語音微微發顫,似乎猶有餘悸。陸大有道:「那余觀主出手毒辣?你見到他殺了人嗎?」那少女身子縮了縮,不答他的問話。

  那老者道:「那天師父收了余觀主的信,大怒之下,重重責打大師哥和六師弟,次日寫了封信,命我送上青城山去……」

  幾名弟子都叫了起來:「原來那日你匆匆離山,是上青城去了?」那老者道:「是啊,當日師父命我不可向眾位兄弟說起,以免旁生枝節。」陸大有問道:「那有甚麼枝節可生?師父只是做事把細而已。師父他老人家吩咐下來的事,自然大有道理,又有誰能不服了?」

  那高個子道:「你知道甚麼?二師哥倘若對你說了,你定會向大師哥多嘴。大師哥雖然不敢違抗師命,但想些刁鑽古怪的事來再去跟青城派搗蛋,卻也大有可能。」

  那老者道:「三弟說得是。大師哥江湖上的朋友多,他真要幹甚麼事,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。師父跟我說,信中都是向余觀主道歉的話,說頑徒胡鬧,十分痛恨,本該逐出師門,只是這麼一來,江湖上都道貴我兩派由此生了嫌隙,反為不美,現下已將兩名頑徒……」說到此處,向陸大有瞟了一眼。

  陸大有大有慍色,悻悻的道:「我也是頑徒了!」那少女道:「拿你跟大師哥並列,難道辱沒了你?」陸大有登時大為高興,叫道:「對!對!拿酒來,拿酒來!」

  但茶館中賣茶不賣酒,茶博士奔將過來,說道:「哈你家,哈小店只有洞庭春、水仙、龍井、祁門、普洱、鐵觀音,哈你家,不賣酒,哈你家。」衡陽、衡山一帶之人,說話開頭往往帶個「哈」字,這茶博士尤其厲害。

  陸大有道:「哈你家,哈你貴店不賣酒,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,哈你家!」那茶博士道:「是,是!哈你家!」在幾把茶壺中冲滿了滾水。

  那老者又道:「師父信中說,現下已將兩名頑徒重重責打,原當命其親上青城,負荊請罪,只是兩名頑徒挨打後受傷甚重,難以行走,特命二弟子勞德諾前來領責。此番事端全由頑徒引起,務望余觀主看在青城、華山兩派素來交好份上,勿予介懷,日後相見,親自再向余觀主謝罪。」

  林平之心道:「原來你叫勞德諾。你們是華山派,五嶽劍派之一。」想到信中說「兩派素來交好」,不禁慄慄心驚:「這勞德諾和醜姑娘見過我兩次,可別給他們認了出來。」

  只聽勞德諾又道:「我到得青城,那侯人英倒還罷了,那洪人雄卻心懷不忿,幾番出言譏嘲,伸手要和我較量……」

  陸大有道:「他媽的,青城派的傢伙這麼惡!二師哥,較量就較量,怕他甚麼了?料這姓洪的也不是你的對手。」勞德諾道:「師父命我上青城山去道歉謝罪,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。當下我隱忍不發,在青城山待了六日,直到第七日上,才由余觀主接見。」陸大有道:「哼!好大的架子!二師哥,這六日六夜的日子,恐怕不大好過。」

  勞德諾道:「青城弟子的冷嘲熱諷,自然受了不少。好在我心中知道,師父所以派我去幹這件事,不是因我武功上有甚麼過人之長,只是我年紀大,比起眾位師弟來沉得住氣,我越能忍耐,越能完成師命。他們可沒料到,將我在青城山松風觀中多留六日,於他們卻沒甚麼好處。我住在松風觀裏,一直沒能見到余觀主,自是十分無聊,第三日上,一早便起身散步,暗中做些吐納功夫,以免將功課擱下荒疏了。信步走到松風觀後練武場旁,只見青城派有幾十名弟子正在練把式。武林中觀看旁人練功,乃是大忌,我自然不便多看,當即掉頭回房。但便這麼一瞥之間,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。這幾十名弟子人人使劍,顯而易見,是在練一路相同的劍法,各人都是新學乍練,因此出招之際都頗生硬,至於是甚麼劍招,這麼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。我回房之後,越想越奇怪。青城派成名已久,許多弟子都是已入門一二十年,何況群弟子入門有先有後,怎麼數十人同時起始學一路劍法?尤其練劍的數十人中,有號稱『青城四秀』的侯人英、洪人雄、于人豪和羅人傑四人在內。眾位師弟,你們要是見到這等情景,那便如何推測?」

  那手拿算盤的人說道:「青城派或許是新得了一本劍法秘笈,又或許是余觀主新創一路劍法,因此上傳授給眾弟子。」

  勞德諾道:「那時我也這麼想,但仔細一想,卻又覺不對。以余觀主在劍法上的造詣修為,倘若新創劍招,這些劍招自是非同尋常。如是新得劍法秘笈遺篇,那麼其中所傳劍法一定甚高,否則他也決計瞧不上眼,要弟子練習,豈不練壞了本派的劍法?既是高明的招數,那麼尋常弟子就無法領悟,他多半是選擇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來傳授指點,決無四十餘人同時傳授之理。這倒似是教拳的武師開場子騙錢,那裏是名門正派的大宗師行逕?第二天早上,我又自觀前轉到觀後,經過練武場旁,見他們仍在練劍。我不敢停步,幌眼間一瞥,記住了兩招,想回來請師父指點。那時余觀主仍然沒接見我,我不免猜測青城派對我華山派大有仇視之心,他們新練劍招,說不定是為了對付我派之用,那就不得不防備一二。」

  那高個子道:「二師哥,他們會不會在練一個新排的劍陣?」

  勞德諾道:「那當然也大有可能。只是當時我見到他們都是作對兒拆解,攻的守的,使的都是一般招數,頗不像是練劍陣。到得第三天早上,我又散步經過練武場時,卻見場上靜悄悄地,竟一個人也沒有了。我知他們是故意避我,心中只有疑慮更甚。我這樣信步走過,遠遠望上一眼,又能瞧得見甚麼隱秘?看來他們果是為了對付本派而在練一門厲害的劍法,否則何必對我如此顧忌?這天晚上,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後,一直無法入睡,忽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兵刃撞擊之聲。我吃了一驚,難道觀中來了強敵?我第一個念頭便想:莫非大師哥受了師父責備,心中有氣,殺進松風觀來啦?他一個人寡不敵眾,我說甚麼也得出去相助。這次上青城山,我沒攜帶兵刃,倉卒間無處找劍,只得赤手空拳的前往……」

  陸大有突然讚道:「了不起!二師哥,你好膽色啊!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的去迎戰青城派掌門、松風觀觀主余滄海。」

  勞德諾怒道:「六猴兒你說甚麼死話?我又不是說赤手空拳去迎戰余觀主,只是我擔心大師哥遇險,明知危難,也只得挺身而出。難道你叫我躲在被窩裏做縮頭烏龜麼?」

  眾師弟一聽,都笑了起來。陸大有扮個鬼臉,笑道:「我是佩服你、稱讚你啊,你又何必發脾氣?」勞德諾道:「謝謝了,這等稱讚,聽著不見得怎麼受用。」幾名師弟齊聲道:「二師哥快說下去,別理六猴兒打岔。」

  勞德諾續道:「當下我悄悄起來,循聲尋去,但聽得兵刃撞擊聲越來越密,我心中跳得越厲害,暗想:咱二人身處龍潭虎穴,大師哥武功高明,或許還能全身而退,我這可糟了。耳聽得兵刃撞擊聲是從後殿傳出,後殿窗子燈火明亮,我矮著身子,悄悄走近,從窗縫中向內一張,這才透了口大氣,險些兒失笑。原來我疑心生暗鬼,這幾日余觀主始終沒理我,我胡思亂想,總是往壞事上去想。這那裏是大師哥尋仇生事來了?只見殿中有兩對人在比劍,一對是侯人英和洪人雄,另一對是方人智和于人豪。」

  陸大有道:「嘿,青城派的弟子好用功啊,晚間也不閒著,這叫做臨陣磨槍,又叫作平時不燒香,臨時抱佛腳。」

  勞德諾白了他一眼,微微一笑,續道:「只見後殿正中,坐著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矮小道人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臉孔十分瘦削,瞧他這副模樣,最多不過七八十斤重。武林中都說青城掌門是個矮小道人,但若非親見,怎知他竟是這般矮法,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滿天下的余觀主?四周站滿了數十名弟子,都目不轉睛的瞧著四名弟子拆劍。我看得幾招,便知這四人所拆的,正是這幾天來他們所學的新招。

  「我知道當時處境十分危險,若被青城派發覺了,不但我自身定會受重大羞辱,而傳揚了出去,於本派聲名也大有妨礙。大師哥一腳將位列『青城四秀』之首的侯人英、洪人雄踢下樓去,師父他老人家雖然責打大師哥,說他不守門規,惹是生非,得罪了朋友,但在師父心中,恐怕也是喜歡的。畢竟大師哥替本派爭光,甚麼青城四秀,可擋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腳。但我如偷竊人家隱秘,給人家拿獲,這可比偷人錢財還更不堪,回到山來,師父一氣之下,多半便會將我逐出門牆。

  「但眼見人家鬥得熱鬧,此事說不定和我派大有干係,我又怎肯掉頭不顧?我心中只是說:『只看幾招,立時便走。』可是看了幾招,又是幾招。眼見這四人所使的劍法甚是希奇古怪,我生平可從來沒見過,但說這些劍招有甚麼大威力,卻又不像。我只是奇怪:『這劍法並不見得有甚麼驚人之處,青城派幹麼要日以繼夜的加緊修習?難道這路劍法,竟然便是我華山派劍法的剋星麼?看來也不見得。』又看得幾招,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,乘著那四人鬥得正緊,當即悄悄回房。等到他四人劍招一停,止了聲息,那便無法脫身了。以余觀主這等高強的武功,我在殿外只須跨出一步,只怕立時便給他發覺。

  「以後兩天晚上,劍擊聲仍不絕傳來,我卻不敢再去看了。其實,我倘若早知他們是在余觀主面前練劍,說甚麼也不敢去偷看,那也是陰錯陽差,剛好撞上而已。六師弟恭維我有膽色,這可是受之有愧。那天晚上你要是見到我嚇得面無人色的那副德行,不罵二師哥是天下第一膽小鬼,我已多謝你啦。」

  陸大有道:「不敢,不敢!二師哥你最多是天下第二。不過如果換了我,倒也不怕給余觀主發覺。那時我嚇得全身僵硬,大氣不透,寸步難移,早就跟僵屍沒甚麼分別。余觀主本領再高,也決不會知道長窗之外,有我陸大有這麼一號英雄人物。」眾人盡皆絕倒。

  勞德諾續道:「後來余觀主終於接見我了,他言語說得很客氣,說師父重責大師哥,未免太過見外了。華山、青城兩派素來交好,弟子們一時鬧著玩,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,大人何必當真?當晚設筵請了我。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辭,余觀主還一直送到松風觀大門口。我是小輩,辭別時自須跪下磕頭。我左膝一跪,余觀主右手輕輕一托,就將我托了起來。他這股勁力當真了不起,我只覺全身虛飄飄地,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,他若要將我摔出十餘丈外,或者將我連翻七八個觔斗,當時我是連半點反抗餘地也沒有。他微微一笑,問道:『你大師哥比你入師門早了幾年?你是帶藝投師的,是不是?』我當時給他這麼一托,一口氣換不過來,隔了好半天才答:『是,弟子是帶藝投師的。弟子拜入華山派時,大師哥已在恩師門下十二年了。』余觀主又笑了笑,說道:『多十二年,嗯,多十二年。』」

  那少女問道:「他說『多十二年』,那是甚麼意思?」勞德諾道:「他當時臉上神氣很古怪,依我猜想,當是說我武功平平,大師哥就算比我多練了十二年功夫,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。」那少女嗯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

  勞德諾續道:「我回到山上,向師父呈上余觀主的回書。那封信寫得禮貌周到,十分謙下,師父看後很是高興,問起松風觀中的情狀。我將青城群弟子夤夜練劍的事說了,師父命我照式試演。我只記得七八式,當即演了出來。師父一看之後,便道:『這是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!』」

  林平之聽到這句話,忍不住身子一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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