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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那六猴兒又道:「小師妹,昨天你如在衡陽,親眼見到大師哥喝酒的這一路功夫,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。他『神凝丹田,息遊紫府,身若凌虛而超華嶽,氣如冲霄而撼北辰』,這門氣功當真使得出神入化,奧妙無窮。」那少女笑得直打跌,罵道:「瞧你這貧嘴鬼,把大師哥形容得這般缺德。哼,你取笑咱們氣功的口訣,可小心些!」

  六猴兒笑道:「我這可不是瞎說。這裏六位師兄師弟,大家都瞧見的。大師哥是不是使氣功喝那猴兒酒?」旁邊的幾人都點頭道:「小師妹,那確是真的。」

  那少女歎了口氣,道:「這功夫可有多難,大家都不會,偏他一個人會,卻拿去騙叫化子的酒喝。」語氣中似頗有憾,卻也不無讚譽之意。

  六猴兒道:「大師哥喝得葫蘆底朝天,那化子自然不依,拉住他衣衫直嚷,說道明明只許喝一口,怎地將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。大師哥笑道:『我確實只喝一口,你瞧我透過氣沒有?不換氣,就是一口。咱們又沒說是一大口,一小口。其實我還只喝了半口,一口也沒喝足。一口一兩銀子,半口只值五錢。還我五錢銀子來!』」

  那少女笑道:「喝了人家的酒,還賴人家錢?」六猴兒道:「那叫化急得要哭了。大師哥道:『老兄,瞧你這麼著急,定是個好酒的君子!來來來,我做東道,請你喝一個飽。』便拉著他上了街旁的酒樓,兩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喝個不停。我們等到中午,他二人還在喝。大師哥向那化子要了猴兒,交給我照看。等到午後,那叫化醉倒在地,爬不起來了,大師哥獨個兒還在自斟自飲,不過說話的舌頭也大了,叫我們先來衡山,他隨後便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原來這樣。」她沉吟半晌,道:「那叫化子是丐幫中的麼?」那腳夫模樣的人搖頭道:「不是!他不會武功,背上也沒口袋。」

 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會,見雨兀自淅瀝不停,自言自語:「倘若昨兒跟大夥一起來了,今日便不用冒雨趕路。」

  六猴兒道:「小師妹,你說你和二師哥在道上遇到許多希奇古怪的事兒,這好跟咱們說了罷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急甚麼?待會見到大師哥再說不遲,免得我又多說一遍。你們約好在那裏相會的?」六猴兒道:「沒約好,衡山城又沒多大,自然撞得到。好,你騙了我說大師哥喝猴兒酒的事,自己的事卻又不說了。」

 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屬,道:「二師哥,請你跟六師哥他們說,好不好?」她向林平之的背影瞧了一眼,又道:「這裏耳目眾多,咱們先找客店,慢慢再說罷。」

  另一個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沒說話,此刻說道:「衡山城裏大大小小店棧都住滿了賀客,咱們又不願去打擾劉府,待會兒會到大師兄,大夥兒到城外寺廟祠堂歇足罷。二師哥,你說怎樣?」此時大師兄未至,這老者自成了眾同門的首領,他點頭說道:「好!咱們就在這裏等罷。」

  六猴兒最是心急,低聲道:「這駝子多半是個顛子,坐在這裏半天了,動也不動,理他作甚?二師哥,你和小師妹到福州去,探到了甚麼?福威鏢局給青城派鏟了,那麼林家真的沒真實武功?」

  林平之聽他們忽然說到自己鏢局,更加凝神傾聽。

  那老者說道:「我和小師妹在長沙見到師父,師父他老人家叫我們到衡山城來,跟大師哥和眾位師弟相會。福州的事,且不忙說。莫大先生為甚麼忽然在這裏使這一招『一劍落九雁』?你們都瞧見了,是不是?」六猴兒道:「是啊。」搶著將眾人如何議論劉正風金盆洗手、莫大先生如何忽然出現、驚走眾人的情形一一說了。

  那老者「嗯」了一聲,隔了半晌,才道:「江湖上都說莫大先生跟劉三爺不和,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,莫大先生卻又如此行蹤詭秘,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緣由。」那手拿算盤的人道:「二師哥,聽說泰山派掌門人天門真人親身駕到,已到了劉府。」那老者道:「天門真人親身駕到?劉三爺好大的面子啊。天門真人既在劉府歇足,要是衡山派莫劉師兄弟當真內鬨,劉三爺有天門真人這樣一位硬手撐腰,莫大先生就未必能討得了好去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二師哥,那麼青城派余觀主卻又幫誰?」

  林平之聽到「青城派余觀主」六個字,胸口重重一震,便似被人當胸猛力捶了一拳。

  六猴兒等紛紛道:「余觀主也來了?」「請得動他下青城可真不容易。」「這衡山城中可熱鬧啦,高手雲集,只怕要有一場龍爭虎鬥。」「小師妹,你聽誰說余觀主也來了?」

  那少女道:「又用得著聽誰說?我親眼見到他來著。」六猴兒道:「你見到余觀主了?在衡山城?」那少女道:「不但在衡山城裏見到,在福建見到了,在江西也見到了。」

  那手拿算盤的人道:「余觀主幹麼去福建?小師妹,你一定不知道的了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五師哥,你不用激我。我本來要說,你一激,我偏偏不說了。」六猴兒道:「這是青城派的事,就算給旁人聽去了也不打緊。二師哥,余觀主到福建去幹甚麼?你們怎麼見到他的?」

  那老者道:「大師哥還沒來,雨又不停,左右無事,讓我從頭說起罷。大家知道了前因後果,日後遇上了青城派的人,也好心中有個底。去年臘月裏,大師哥在漢中打了青城派的侯人英、洪人雄……」

  六猴兒突然「嘿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那少女白了他一眼,道:「甚麼好笑?」六猴兒笑笑道:「我笑這兩個傢伙妄自尊大,甚麼人英、人雄的,居然給江湖上叫做甚麼『英雄豪傑,青城四秀』,反不如我老老實實的叫做『陸大有』,甚麼事也沒有。」那少女道:「怎麼會甚麼事也沒有?你倘若不姓陸,不叫陸大有,在同門中恰好又排行第六,外號怎麼會叫做六猴兒呢?」陸大有笑道:「好,打從今兒起,我改名為『陸大無』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你別打斷二師哥的話。」陸大有道:「不打斷就不打斷!」卻「嘿」的一聲,又笑了出來。那少女皺眉道:「又有甚麼好笑?你就愛搗亂!」

  陸大有笑道:「我想起侯人英、洪人雄兩個傢伙給大師哥踢得連跌七八個觔斗,還不知踢他們的人是誰,更不知好端端的為甚麼挨打。原來大師哥只是聽到他們的名字就生氣,一面喝酒,一面大聲叫道:『狗熊野豬,青城四獸』。這侯洪二人自然大怒,上前動手,卻給大師哥從酒樓上直踢了下來,哈哈!」

  林平之只聽得心懷大暢,對華山派這個大師哥突然生好感,他雖和侯人英、洪人雄素不相識,但這二人是方人智、于人豪的師兄弟,給這位「大師哥」踢得滾下酒樓,狼狽可知,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惡氣。

  那老者道:「大師哥打了侯洪二人,當時他們不知道大師哥是誰,事後自然查了出來。於是余觀主寫了封信給師父,措詞倒很客氣,說道管教弟子不嚴,得罪了貴派高足,特此馳書道歉甚麼的。」陸大有道:「這姓余的也當真奸猾得緊,他寫信來道歉,其實還不是向師父告狀?害得大師哥在大門外跪了一日一夜,眾師兄弟一致求情,師父才饒了他。」那少女道:「甚麼饒了他,還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?」陸大有道:「我陪著大師哥,也挨了十下。嘿嘿,不過瞧著侯人英、洪人雄那兩個小子滾下樓去的狼狽相,挨十下棍子也值得,哈哈,哈哈。」

  那高個子道:「瞧你這副德性,一點也沒悔改之心,這十棍算是白打了。」陸大有道:「我怎麼悔改啊?大師哥要踢人下樓,我還有本事阻得住他麼?」那高個子道:「但你從旁勸幾句也是好的。師父說的一點不錯:『陸大有嘛,從旁勸解是決計不會的,多半還是推波助瀾的起鬨,打十棍!』哈哈,哈哈!」旁人跟著笑了起來。

  陸大有道:「這一次師父可真冤枉了我。你想大師哥出腳可有多快,這兩位大英雄分從左右搶上,大師哥舉起酒碗,骨嘟骨嘟的只是喝酒。我叫道:『大師哥,小心!』卻聽得拍拍兩響,跟著呼呼兩聲,兩位大英雄從樓梯上馬不停蹄的一股勁兒往下滾。我只想看得仔細些,也好學一學大師哥這一腳『豹尾腳』的絕招,可是我看也來不及看,那裏還來得及學?推波助瀾,更是不消提了。」

  那高個子道:「六猴兒,我問你,大師哥叫嚷『狗熊野豬,青城四獸』之時,你有沒有跟著叫?你跟我老實說,」陸大有嘻嘻一笑,道:「大師哥既然叫開了,咱們做師弟的,豈有不隨聲附和、以壯聲勢之理?難道你叫我反去幫青城派來罵大師哥麼?」那高個子笑道:「這麼看,師父他老人家就一點也沒冤枉了你。」

  林平之心道:「這六猴兒倒也是個好人,不知他們是那一派的?」

  那老者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訓誡大師哥的話,大家須得牢記心中。師父說道:江湖上學武之人的外號甚多,個個都是過甚其辭,甚麼『威震天南』,又是甚麼『追風俠』、『草上飛』等等,你又怎管得了這許多?人家要叫『英雄豪傑』,你儘管讓他叫。他的所作所為倘若確是英雄豪傑行逕,咱們對他欽佩結交還來不及,怎能稍起仇視之心?但如他不是英雄豪傑,武林中自有公論,人人齒冷,咱們又何必理會?」眾人聽了二師兄之言,都點頭稱是。陸大有低聲道:「倒是我這『六猴兒』的外號好,包管沒人聽了生氣。」

  那老者微笑道:「大師哥將侯人英、洪人雄踢下樓去之事,青城派視為奇恥大辱,自然絕口不提,連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。師父諄諄告誡,不許咱們風聲外洩,以免惹起不和。從今而後,咱們也別談論了,提防給人家聽了去,傳揚開來。」

  陸大有道:「其實青城派的功夫嘛,我瞧也不過是徒有虛名,得罪了他們,其實也不怎麼打緊……」

  他一言未畢,那老者喝道:「六師弟,你別再胡說八道,小心我回去稟告師父,又打你十下棍子。你知道麼?大師哥以一招『豹尾腳』將人家踢下樓去,一來乘人不備,二來大師哥是我派出類拔萃的人物,非旁人可及。你有沒有本事將人家踢下樓去?」

  陸大有伸了伸舌頭,搖手道:「你別拿我跟大師哥比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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