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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那花白鬍子道:「我自然知道。莫大先生愛拉胡琴,一曲《瀟湘夜雨》,聽得人眼淚也會掉下來。『琴中藏劍,劍發琴音』這八字,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寫照。各位既到衡山城來,怎會不知?這位兄台剛才說甚麼劉三爺一劍能刺五頭大雁,莫大先生卻只能刺得三頭。他便一劍削斷七隻茶杯給你瞧瞧。茶杯都能削斷,刺雁又有何難?因此他要罵你胡說八道了。」

  那矮胖子兀自驚魂未定,垂頭不敢作答。那穿綢衫的漢子會了茶錢,拉了他便走。

  茶館中眾人見到「瀟湘夜雨」莫大先生顯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,無不心寒,均想適才那矮子稱讚劉正風而對莫大先生頗有微詞,自己不免隨聲附和,說不定便此惹禍上身,各人紛紛會了茶錢離去,頃刻之間,一座鬧鬨鬨的茶館登時冷冷清清。除了林平之之外,便是角落裏兩個人伏在桌上打盹。

  林平之瞧著七隻半截茶杯和從茶杯上削下來的七個瓷圈,尋思:「這老人模樣猥瑣,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將他推倒,那知他長劍一幌,便削斷了七隻茶杯。我若不出福州,焉知世上竟有這等人物?我在福威鏢局中坐井觀天,只道江湖上再厲害的好手,至多也不過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間。唉!我若能拜得此人為師,苦練武功,或者尚能報得大仇,否則是終身無望了。」又想:「我何不去尋找這位莫大先生,苦苦哀懇,求他救我父母,收我為弟子?」剛站起身來,突然又想:「他是衡山派的掌門人,五嶽劍派和青城派互通聲氣,他怎肯為我一個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朋友?」言念及此,復又頹然坐倒。

  ***

  忽聽得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:「二師哥,這雨老是不停,濺得我衣裳快濕透了,在這裏喝杯茶去。」

  林平之心中一凜,認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賣酒醜女的聲音,急忙低頭。只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:「好罷,喝杯熱茶暖暖肚。」兩個人走進茶館,坐在林平之斜對面的一個座頭。林平之斜眼瞧去,果見那賣酒少女一身青衣,背向著自己,打橫坐著的是那自稱姓薩、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,心道:「原來你二人是師兄妹,卻喬裝祖孫,到福州城來有所圖謀。卻不知他們又為甚麼要救我?說不定他們知道我爹娘的下落。」

  茶博士收拾了桌上的殘杯,泡上茶來。那老者一眼見到旁邊桌上的七隻半截茶杯,不禁「咦」的一聲低呼,道:「小師妹,你瞧!」那少女也是十分驚奇,道:「這一手功夫好了得,是誰削斷了七隻茶杯?」

  那老者低聲道:「小師妹,我考你一考,一劍七出,砍金斷玉,這七隻茶杯,是誰削斷的?」那少女微嗔道:「我又沒瞧見,怎知是誰削……」突然拍手笑道:「我知道啦!我知道啦!三十六路迴風落雁劍,第十七招『一劍落九雁』,這是劉正風劉三爺的傑作。」那老者笑著搖頭道:「只怕劉三爺的劍法還不到這造詣,你只猜中了一半。」那少女伸出食指,指著他笑道:「你別說下去,我知道了。這……這……這是『瀟湘夜雨』莫大先生!」

  突然間七八個聲音一齊響起,有的拍手,有的轟笑,都道:「師妹好眼力。」

  林平之吃了一驚:「那裏來了這許多人?」斜眼瞧去,只見本來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兩人已站了起來,另有五人從茶館內堂走出來,有的是腳夫打扮,有個手拿算盤,是個做買賣的模樣,更有個肩頭蹲著頭小猴兒,似是耍猴兒戲的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哈,一批下三濫的原來都躲在這裏,倒嚇了我一大跳!大師哥呢?」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怎麼一見面就罵我們是下三濫的?」那少女笑道:「偷偷躲起來嚇人,怎麼不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勾當?大師哥怎的不跟你們在一起?」

  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別的不問,就只問大師哥。見了面還沒說得兩三句話,就連問兩三句大師哥?怎麼又不問問你六師哥?」那少女頓足道:「呸!你這猴兒好端端的在這兒,又沒死,又沒爛,多問你幹麼?」那耍猴兒的笑道:「大師哥又沒死,又沒爛,你卻又問他幹麼?」那少女嗔道:「我不跟你說了,四師哥,只有你是好人,大師哥呢?」那腳夫打扮的人還未回答,已有幾個人齊聲笑道:「只有四師哥是好人,我們都是壞人了。老四,偏不跟她說。」那少女道:「希罕嗎?不說就不說。你們不說,我和二師哥在路上遇見一連串希奇古怪的事兒,也別想我告訴你們半句。」

  那腳夫打扮的人一直沒跟他說笑,似是個淳樸木訥之人,這時才道:「我們昨兒跟大師哥在衡陽分手,他叫我們先來。這會兒多半他酒也醒了,就會趕來。」那少女微微皺眉,道:「又喝醉了?」那腳夫打扮的人道:「是。」那手拿算盤的道:「這一會可喝得好痛快,從早晨喝到中午,又從中午喝到傍晚,少說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!」那少女道:「這豈不喝壞了身子?你怎不勸勸他?」那拿算盤的人伸了伸舌頭,道:「大師哥肯聽人勸,真是太陽從西邊出啦。除非小師妹勸他,他或許還這麼少喝一斤半斤。」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  那少女道:「為甚麼又大喝起來?遇到了甚麼高興事麼?」那拿算盤的道:「這可得問大師哥自己了。他多半知道到得衡山城,就可和小師妹見面,一開心,便大喝特喝起來。」那少女道:「胡說八道!」但言下顯然頗為歡喜。

  林平之聽著他們師兄妹說笑,尋思:「聽他們話中說來,這姑娘對他大師兄似乎頗有情意。然而這二師哥已這樣老,大師哥當然更加老了,這姑娘不過十六七歲,怎麼去愛上個老頭兒?」轉念一想,登時明白:「啊,是了。這姑娘滿臉麻皮,相貌實在太過醜陋,誰也瞧她不上,因此只好去愛上一個老年喪偶的酒鬼。」

  只聽那少女又問:「大師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?」

  那耍猴兒的道:「不跟你說得個一清二楚,反正你也不放過我們。昨兒一早,我們八個人正要動身,大師哥忽然聞到街上酒香撲鼻,一看之下,原來是個叫化子手拿葫蘆,一股勁兒的口對葫蘆喝酒。大師哥登時酒癮大發,上前和那化子攀談,讚他的酒好香,又問那是甚麼酒?那化子道:『這是猴兒酒!』大師哥道:『甚麼叫猴兒酒?』那化子說道:湘西山林中的猴兒會用果子釀酒。猴兒採的果子最鮮最甜,因此釀出來的酒也極好,這化子在山中遇上了,剛好猴群不在,便偷了三葫蘆酒,還捉了一頭小猴兒,喏,就是這傢伙了。」說著指指肩頭上的猴兒。這猴兒的後腿被一根麻繩縛著,繫住在他手臂上,不住的摸頭搔腮,擠眉弄眼,神情甚是滑稽。

  那少女瞧瞧那猴兒,笑道:「六師哥,難怪你外號叫作六猴兒,你和這隻小東西,真個是一對兄弟。」

  那六猴兒板起了臉,一本正經的道:「我們不是親兄弟,是師兄弟。這小東西是我的師哥,我是老二。」眾人聽了,都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那少女笑道:「好啊,你敢繞了彎子罵大師哥,瞧我不告你一狀,他不踢你幾個觔斗才怪!」又問:「怎麼你兄弟又到了你手裏?」六猴兒道:「我兄弟?你說這小畜生嗎?唉,說來話長,頭痛頭痛!」那少女笑道:「你不說我也猜得到,定是大師哥把這猴兒要了來,叫你照管,盼這小東西也釀一葫蘆酒給他喝。」六猴兒道:「果真是一……」他似乎本想說「一屁彈中」,但只說了個「一」字,隨即忍住,轉口道:「是,是,你猜得對。」

  那少女微笑道:「大師哥就愛搞這些古裏古怪的玩意兒。猴兒在山裏才會做酒,給人家捉住了,又怎肯去採果子釀酒?你放牠去採果子,牠怎不跑了?」她頓了一頓,笑道:「否則的話,怎麼又不見咱們的六猴兒釀酒呢?」

  六猴兒板起臉道:「師妹,你不敬師兄,沒上沒下的亂說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啊唷,這當兒擺起師兄架子來啦。六師哥,你還是沒說到正題,大師哥又怎地從早到晚喝個不停。」

  六猴兒道:「是了,當時大師哥也不嫌髒,就向那叫化子討酒喝,啊唷,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,爛衫上白虱鑽進鑽出,眼淚鼻涕,滿臉都是,多半葫蘆中也有不少濃痰鼻涕……」那少女掩口皺眉,道:「別說啦,叫人聽得噁心。」六猴兒道:「你噁心,大師哥才不噁心呢,那化子說:三葫蘆猴兒酒,喝得只剩下這大半葫蘆,決不肯給人的。大師哥拿出一兩銀子來,說一兩銀子喝一口。」那少女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啐道:「饞嘴鬼!」

  那六猴兒道:「那化子這才答允了,接過銀子,說道:『只許一口,多喝可不成!』大師哥道:『說好一口,自然是一口!』他把葫蘆湊到嘴上,張口便喝。那知他這一口好長,只聽得骨嘟骨嘟直響,一口氣可就把大半葫蘆酒都喝乾了。原來大師哥使出師父所授的氣功來,竟不換氣,猶似烏龍取水,把大半葫蘆酒喝得滴酒不剩。」

  眾人聽到這裏,一齊哈哈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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