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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那王二叔道:「學武的人,一輩子動刀動槍,不免殺傷人命,多結冤家。一個人臨到老來,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,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,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,揚言天下,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,那意思是說,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,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。」那年輕人道:「王二叔,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。」那王二叔道:「為甚麼吃虧?」那年輕人道:「劉三爺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,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。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,劉三爺不動刀動劍,豈不是任人宰割,沒法還手麼?」那王二叔笑道:「後生家當真沒見識。人家真要殺你,又那有不還手的?再說,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,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,他不去找人家麻煩,別人早已拜神還願、上上大吉了,那裏有人吃了獅子心、豹子膽,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?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,劉門弟子眾多,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?你這可真叫做杞人憂天了。」

 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:「強中更有強中手,能人之上有能人。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?」他說的聲音甚低,後面二人沒有聽見。

  只聽那王二叔又道:「還有些開鏢局子的,如果賺得夠了,急流勇退,乘早收業,金盆洗手,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,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。」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,當真驚心動魄,心想:「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,金盆洗手,卻又如何?」

  只聽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:「瓦罐不離井上破,將軍難免陣上亡。可是當局者迷,這『急流勇退』四個字,卻又談何容易?」那瞎子道:「是啊,因此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:『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,突然急流勇退,委實了不起,令人好生欽佩』。」

 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說道:「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,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起,劉三爺金盆洗手,退出武林,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那瞎子轉身道:「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,這位朋友可否見告?」那人笑了笑,說道:「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,到得衡山城中,那可不能隨便亂說了。」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:「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,你又何必裝得莫測高深?大家都在說,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,人緣太好,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。」

  他說話聲音很大,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。好幾個人齊聲問道:「為甚麼武功太高,人緣太好,便須退出武林,這豈不奇怪?」

  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:「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,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。」有人便問:「那是甚麼內情?」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。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:「你們多問甚麼?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是信口胡吹。」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,大聲道:「誰說我不知道了?劉三爺金盆洗手,那是為了顧全大局,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。」

  好幾人七張八嘴的道:「甚麼顧全大局?」「甚麼門戶之爭?」「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?」

  那矮胖子道:「外邊的人雖說劉三爺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,可是衡山派自己,上上下下卻都知道,劉三爺在這三十六路『迴風落雁劍』上的造詣,早已高出掌門人莫大先生很多。莫大先生一劍能刺落三頭大雁,劉三爺一劍卻能刺落五頭。劉三爺門下的弟子,個個又勝過莫大先生門下的。眼下形勢已越來越不對,再過得幾年,莫大先生的聲勢一定會給劉三爺壓了下去,聽說雙方在暗中已衝突過好幾次。劉三爺家大業大,不願跟師兄爭這虛名,因此要金盆洗手,以後便安安穩穩做他的富家翁了。」

  好幾人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劉三爺深明大義,很是難得啊。」又有人道:「那莫大先生可就不對了,他逼得劉三爺退出武林,豈不是削弱了自己衡山派的聲勢?」那身穿綢衫的中年漢子冷笑道:「天下事情,那有面面都顧得周全的?我只要坐穩掌門人的位子,本派聲勢增強也好,削弱也好,那是管他娘的了。」

  那矮胖子喝了幾口茶,將茶壺蓋敲得噹噹直響,叫道:「冲茶,冲茶!」又道:「所以哪,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,各門各派中都有賀客到來,可是衡山派自己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忽然間門口伊伊呀呀的響起了胡琴之聲,有人唱道:「嘆楊家,秉忠心,大宋……扶保……」嗓門拉得長長的,聲音甚是蒼涼。眾人一齊轉頭望去,只見一張板桌旁坐了一個身材瘦長的老者,臉色枯槁,披著一件青布長衫,洗得青中泛白,形狀甚是落拓,顯是個唱戲討錢的。那矮胖子喝道:「鬼叫一般,嘈些甚麼?打斷了老子的話頭。」那老者立時放低了琴聲,口中仍是哼著:「金沙灘……雙龍會……一戰敗了……」

  有人問道:「這位朋友,剛才你說各門各派都有賀客到來,衡山派自己卻又怎樣?」那矮胖子道:「劉三爺的弟子們,當然在衡山城中到處迎客招呼,但除了劉三爺的親傳弟子之外,你們在城中可遇著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沒有?」眾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道:「是啊,怎麼一個也不見?這豈非太不給劉三爺臉面了嗎?」

 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綢衫的漢子笑道:「所以哪,我說你膽小怕事,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門戶之爭,其實有甚麼相干?衡山派的人壓根兒不會來,又有誰聽見了?」

  忽然間胡琴之聲漸響,調門一轉,那老者唱道:「小東人,闖下了,滔天大禍……」一個年輕人喝道:「別在這裏惹厭了,拿錢去罷!」手一揚,一串銅錢飛將過去,拍的一聲,不偏不倚的正落在那老者面前,手法甚準。那老者道了聲謝,收起銅錢。

  那矮胖子讚道:「原來老弟是暗器名家,這一手可帥得很哪!」那年輕人笑了笑,道:「不算得甚麼?這位大哥,照你說來,莫大先生當然不會來了!」那矮胖子道:「他怎麼會來?莫大先生和劉三爺師兄弟倆勢成水火,一見面便要拔劍動手。劉三爺既然讓了一步,他也該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那賣唱老者忽然站了起來,慢慢走到他身前,側頭瞧了他半晌。那矮胖子怒道:「老頭子幹甚麼?」那老者搖頭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轉身走開。矮胖子大怒,伸手正要往他後心抓去,忽然眼前青光一閃,一柄細細的長劍幌向桌上,叮叮叮的響了幾下。

  那矮胖子大吃一驚,縱身後躍,生怕長劍刺到他身上,卻見那老者緩緩將長劍從胡琴底部插入,劍身盡沒。原來這柄劍藏在胡琴之中,劍刃通入胡琴的把手,從外表看來,誰也不知這把殘舊的胡琴內竟會藏有兵刃。那老者又搖了搖頭,說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緩緩走出茶館。眾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,蒼涼的胡琴聲隱隱約約傳來。

  忽然有人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叫道:「你們看,你們看!」眾人順著他手指所指之處瞧去,只見那矮胖子桌上放著的七隻茶杯,每一隻都被削去了半寸來高的一圈。七個瓷圈跌在茶杯之旁,茶杯卻一隻也沒傾倒。

  茶館中的幾十個人都圍了攏來,紛紛議論。有人道:「這人是誰?劍法如此厲害?」有人道:「一劍削斷七隻茶杯,茶杯卻一隻不倒,當真神乎其技。」有人向那矮胖子道:「幸虧那位老先生劍下留情,否則老兄的頭頸,也和這七隻茶杯一模一樣了。」又有人道:「這老先生當然是位成名的高手,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見識?」

  那矮胖子瞧著七隻半截茶杯,只是怔怔發呆,臉上已無半點血色,對旁人的言語一句也沒聽進耳中。那身穿綢衫的中年人道:「是麼?我早勸你少說幾句,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眼前衡山城中臥虎藏龍,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。這位老先生,定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,他聽得你背後議論莫大先生,自然要教訓教訓你了。」

  那花白鬍子忽然冷冷的道:「甚麼莫大先生的好朋友?他自己就是衡山派掌門、『瀟湘夜雨』莫大先生!」

  眾人又都一驚,齊問:「甚麼?他……他便是莫大先生?你怎麼知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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