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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林平之只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尋思:「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,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。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。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,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。余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,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。但不知我鏢局甚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,他們竟敢下手如此狠毒?」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,氣憤之意卻更直湧上來,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,真欲破窗而入,刃此二獠。但聽得房內水響,兩人正自洗腳。

  又聽那姓申的道:「倒不是師父走眼,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,似乎確有真實本事,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,不能全靠騙人。多半後代子孫不肖,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。」林平之黑暗中面紅過耳,大感慚愧。那姓申的又道:「咱們下山之前,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,雖然幾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,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,只是不易發揮罷了。吉師弟,你領悟到了多少?」那姓吉的笑道:「我聽師父說,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要旨,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。申師哥,師父傳下號令,命本門弟子回到衡山取齊,那麼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。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。」

 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,卻被人押解去衡山,心頭大震之下,又是歡喜,又是難受。

  那姓申的笑道:「再過幾天,你就見到了,不妨向他領教領教辟邪劍法的功夫。」

  突然喀的一聲,窗格推開。林平之吃了一驚,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迹,待要奔逃,突然間豁喇一聲,一盆熱水兜頭潑下,他險些驚呼出聲,跟著眼前一黑,房內熄了燈火。

  林平之驚魂未定,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,臭烘烘地,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,淋了他一身。對方雖非故意,自己受辱卻也不小,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,別說是洗腳水,便是尿水糞水,淋得一身又有何妨?此刻萬籟俱寂,倘若就此走開,只怕給二人知覺,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。當下仍靠在窗下的牆上不動,過了好一會,聽得房中鼾聲響起,這才慢慢站起身來。

  一回頭,猛見一個長長的影子映在窗上,一幌一幌的抖動,他惕然心驚,急忙矮身,見窗格兀自擺動,原來那姓吉的倒了洗腳水後沒將窗格閂上。林平之心想:「報仇雪恨,正是良機!」右手拔出腰間長劍,左手輕輕拉起窗格,輕跨入房,放下窗格。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,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。一人朝裏而臥,頭髮微禿,另一人仰天睡著,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。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,兩柄長劍。

  林平之提起長劍,心想:「一劍一個,猶如探囊取物一般。」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,心下又想:「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,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?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,再來誅滅青城群賊,方是大丈夫所為。」當下慢慢將五個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,輕輕推開窗格,跨了出來,將長劍插在腰裏,取過包裹,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,雙手各提一個,一步步走向後院,生恐發出聲響,驚醒了二人。

  他打開後門,走出鏢局,辨明方向,來到南門。其時城門未開,走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,倚著土丘養神,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,追趕前來,心中不住怦怦而跳。直等到天亮開城,他一出城門,立時發足疾奔,一口氣奔了十數里,這才心下大定,自離福州城以來,直至此刻,胸懷方得一暢。眼見前面道旁有家小麵店,當下進店去買碗麵吃,他仍不敢多有耽擱,吃完麵後,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,摸到一小錠銀子付賬。店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,兀自不足。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,受人欺辱,這時候當即將手一擺,大聲道:「都收下罷,不用找了!」終於回復了大少爺、少鏢頭的豪闊氣概。

  又行三十餘里後,來到一個大鎮,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間上房,閂門關窗,打開五個包裹,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、珠寶首飾,第五個小包中是隻錦緞盒子,裝著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,心想:「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,便存有這許多財寶,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心。」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,將五個包裹併作一包,負在背上,到市上買了兩匹好馬,兩匹馬替換乘坐,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,連日連夜的趕路。

  ***

  不一日到了衡山,一進城,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,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,低下了頭,逕去投店。那知連問了數家,都已住滿了。店小二道:「再過三天,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,小店住滿了賀客,你家到別處問問罷!」

  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,又找了三處客店,才尋得一間小房,尋思:「我雖然塗污了臉,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,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。」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,貼在臉上,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,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,露出半副牙齒,在鏡中一照,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,自己也覺可憎之極;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,再在外面罩上布衫,微微彎腰,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,心想:「我這麼一副怪模樣,便爹媽見了也認我不出,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。」

 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,便到街上閒蕩,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,否則只須探聽到青城派的一些訊息,也是大有裨益。走了半日,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。他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,戴在頭上,眼見天邊黑沉沉地,殊無停雨之象,轉過一條街,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,便進去找了個座頭。茶博士泡了壺茶,端上一碟南瓜子、一碟蠶豆。

  他喝了杯茶,咬著瓜子解悶,忽聽有人說道:「駝子,大夥兒坐坐行不行?」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,大剌剌便坐將下來,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。

  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,一怔之下,才想到「駝子」乃是自己,忙陪笑道:「行,行!請坐,請坐!」只見這三人都身穿黑衣,腰間掛著兵刃。

  這三條漢子自顧自的喝茶聊天,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。一個年輕漢子道:「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,場面當真不小,離正日還有三天,衡山城裏就已擠滿了賀客。」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:「那自然啦。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,再加五嶽劍派聯手,聲勢浩大,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?再說,劉正風劉三爺武功了得,三十六手『迴風落雁劍』,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,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。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。只是他一不做壽,二不娶媳,三不嫁女,沒這份交情好套。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,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。我看明後天之中,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。」

 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:「若說都是來跟劉正風套交情,那倒不見得,咱哥兒三個就並非為此而來,是不是?劉正風金盆洗手,那是說從今而後,再也不出拳動劍,決不過問武林中的是非恩怨,江湖上算是沒了這號人物。他既立誓決不使劍,他那三十六路『迴風落雁劍』的劍招再高,又有甚麼用處?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,便跟常人無異,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。旁人跟他套交情,又圖他個甚麼?」那年輕人道:「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,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。交上了劉三爺,便是交上了衡山派,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!」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:「結交五嶽劍派,你配麼?」

  那瞎子道:「彭大哥,話可不是這麼說。大家在江湖上行走,多一個朋友不多,少一個冤家不少。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,聲勢大,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。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,不將旁人放在眼裏,怎麼衡山城中,又有這許多賀客呢?」

  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,不再說話,過了好一會,才輕聲道:「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,老子瞧著心頭有氣。」

 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,或許能聽到些青城派的訊息,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,各自喝茶,卻不再說話了。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:「王二叔,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來歲,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,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?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?」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武林中人金盆洗手,原因很多。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,一生作的孽多,洗手之後,這打家劫舍、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,那一來是改過遷善,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;二來地方上如有大案發生,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。劉三爺家財富厚,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,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。」另一人道:「是啊,那是全不相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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