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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〇


  蕭峰輕輕撫摩阿紫的秀髮,低聲道:「阿紫,我年紀大了你一倍有餘,只能像叔叔、哥哥這般的照顧你。我這一生只喜歡過一個女子,那就是你的姊姊。永遠不會有第二個女子能代替阿朱,我也決計不會再去喜歡那一個女子。皇上賜給我一百多名美女,我從來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。我關懷你,全是為了阿朱。」

  阿紫又氣又惱,突然伸起手來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巴掌。蕭峰若要閃避,這一掌如何能擊到他臉上?只是見阿紫氣得臉色慘白,全身發顫,目光中流露出淒苦之色,看了好生難受,終於不忍避開她這一掌。

  阿紫一掌打過,好生後悔,叫道:「姊夫,是我不好,你……你打還我,打還我!」

  蕭峰道:「這不是孩子氣麼?阿紫,世上沒甚麼大不了的事,用不著這麼傷心!你的眼光為甚麼這樣悲傷?姊夫是個粗魯漢子,你老是陪伴著我,叫你心裏不痛快!」

  阿紫道:「我眼光中老是現出悲傷難過的神氣,是不是?唉,都是那醜八怪累了我。」蕭峰問道:「甚麼那醜八怪累了你?」阿紫道:「我這對眼睛,是那個醜八怪、鐵頭人給我的。」蕭峰一時未能明白,問道:「醜八怪?鐵頭人?」阿紫道:「那個丐幫幫主莊聚賢,你道是誰?說出來當真教人笑破了肚皮,竟然便是那個給我套了一個鐵面具的游坦之。就是那聚賢莊二莊主游駒的兒子,曾用石灰撒過你眼睛的。也不知他從甚麼地方學來了一些古怪武功,一直跟在我身旁,拚命討我歡心。我可給他騙得苦了。那時我眼睛瞎了,又沒旁人依靠,只好莊公子長、莊公子短的叫他。現下想來,真是羞愧得要命。」

  蕭峰奇道:「原來那丐幫的莊幫主,便是受你作弄的鐵丑,難怪他臉上傷痕纍纍,想是揭去鐵套時弄傷了臉皮。這鐵丑便是游坦之嗎?唉,你可真也太胡鬧了,欺侮得人家這個樣子。這人不念舊惡,好好待你,也算難得。」

  阿紫冷笑道:「哼,甚麼難得?他那裏安好心了?只想哄得我嫁了給他。」

  蕭峰想起當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,游坦之凝視阿紫的目光之中,依稀是孕育深情,只是當時沒加留心,便道:「你得知真相,一怒之下便將他殺了?挖了他的眼睛?」阿紫搖頭道:「不是,我沒殺他,這對眼睛是他自願給我的。」蕭峰更加不懂了,問道:「他為甚麼肯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給你?」

  阿紫道:「這人傻裏傻氣的。我和他到了縹緲峰靈鷲宮裏,尋到了你的把弟虛竹子,請他給我治眼。虛竹子找了醫書來看了半天,說道必須用新鮮的活人眼睛換上才成。靈鷲宮中個個是虛竹子的下屬,我既求他換眼,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。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擄一個人來。這傢伙卻哭了起來,說道我治好眼睛,看到了他真面目,便不會再理他了。我說不會不理他,他總是不信。那知道他竟拿了尖刀,去找虛竹子,願意把自己的眼睛換給我。虛竹子說甚麼不肯答允。那鐵頭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、臉上劃了幾刀,說道虛竹子倘若不肯,他立即自殺。虛竹子無奈,只好將他的眼睛給我換上。」

  她這般輕描淡寫的說來,似是一件稀鬆尋常之事,但蕭峰聽入耳中,只覺其中的可畏可怖,較之生平種種驚心動魄的兇殺鬥毆,實尤有過之。他雙手發顫,拍的一聲,擲去了手中酒袋,說道:「阿紫,是游坦之甘心情願的將眼睛換了給你?」阿紫道:「是啊。」蕭峰道:「你……你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,人家將眼睛給你,你便受了?」

  阿紫聽他語氣嚴峻,雙眼一眨一眨的,又要哭了出來,突然說道:「姊夫,你的眼睛倘若盲了,我也甘心情願將我的好眼睛換給你。」

  蕭峰聽她這兩句話說得情辭懇摯,確非虛言,不由得心中感動,柔聲道:「阿紫,這位游君對你如此情深一往,你在福中不知福,除他之外,世上那裏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?他現下是在何處?」

  阿紫道:「多半還是在靈鷲宮,他沒有眼睛,這險峻之極的縹緲峰如何下來?」

  蕭峰道:「啊,說不定二弟又能找到那一個死囚的眼睛再給他換上。」阿紫道:「不成的,那小和尚……不,虛竹子說道,我的眼睛只是給丁春秋那老賊毒壞了眼膜,筋脈未斷,因此能換。鐵丑的眼睛挖出時,筋脈都斷,卻不能再換了。」蕭峰道:「你快去陪他,從此永遠不再離開他。」阿紫搖頭道:「我不去,我只跟著你,那個醜得像妖怪的人,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嘔了,怎能陪著他一輩子?」蕭峰怒道:「人家面貌雖醜,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!我不要你陪,不要再見你!」阿紫頓足哭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兩名衛士齊聲說道:「聖旨到!」跟著廳門打開。蕭峰和阿紫一齊轉身,只見一名皇帝的使者走進廳來。

  遼國朝廷禮儀,遠不如宋朝的繁複,臣子見到皇帝使者,只是肅立聽旨便是,用不著甚麼換朝服,擺香案,跪下接旨。那使者朗聲說道:「皇上宣平南公主見駕。」

  阿紫道:「是!」拭了眼淚,跟著那使者去了。

  蕭峰瞧著阿紫的背影,心想:「這游坦之對她鍾情之深,當真古今少有。只因阿紫情竇初開之時,恰和我朝夕相處,她重傷之際,我又不避男女之嫌,盡心照料,以致惹得她對我生出一片滿是孩子氣的癡心。我務須叫她回到游君身邊。人家如此對她,她如背棄這雙眼已盲之人,老天爺也是不容。」耳聽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終於不再聽聞,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。

  「皇上叫阿紫去幹甚麼?定是要她勸我聽命伐宋。我如堅不奉詔,國法何存?適才在南郊爭執,皇上手按刀柄,已啟殺機,想是他顧念君臣之情,兄弟之義,這才強自克制。我如奉命伐宋,帶兵去屠殺千千萬萬宋人,於心卻又何忍?何況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,若聽到我率軍南下,定然大大不喜。唉,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,不顧金蘭之情乃是不義,但若南下攻戰,殘殺百姓是為不仁,違父之志是為不孝。忠孝難全,仁義無法兼顧,卻又如何是好?罷,罷,罷!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,我掛印封庫,給皇上來個不別而行。卻又到那裏去?莽莽乾坤,竟無我蕭峰的容身之所。」

  他提起牛皮酒袋,又喝了兩口酒,尋思:「且等阿紫回來,和她同上縹緲峰去,一來送她和游君相聚,二來我在二弟處盤桓些時,再作計較。」

  阿紫隨著使者來到御營,見到耶律洪基,衝口便道:「皇上,這平南公主還給你,我不做啦!」

  耶律洪基宣阿紫來,不出蕭峰所料,原是要她去勸蕭峰奉旨南征,聽她劈頭便這麼說,不禁皺起了眉頭,怫然道:「朝廷封賞,是國家大事,又不是小孩兒的玩意,豈能任你要便要,不要便不要?」他一向因蕭峰之故,愛屋及烏,對阿紫總是和顏悅色,此刻言語卻說得重了。阿紫哇的一聲,放聲哭了出來。耶律洪基一頓足,說道:「亂七八糟,亂七八糟,真不成話!」

  忽聽得帳後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皇上,為甚麼著惱?怎麼把人家小姑娘嚇唬哭了?」說著環珮玎璫,一個貴婦人走了出來。

  這婦人眼波如流,掠髮淺笑,阿紫認得她是皇帝最寵幸的穆貴妃,便抽抽噎噎的說道:「穆貴妃,你倒來說句公道話,我說不做平南公主,皇上便罵我呢。」

  穆貴妃見她哭得楚楚可憐,多時不見,阿紫身材已高了些,容色也更見秀麗,向耶律洪基橫了一眼,抿嘴笑道:「皇上,她不做平南公主,你便封她為平南貴妃罷。」

 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,道:「胡鬧,胡鬧!我封這孩子,是為了蕭峰兄弟,一個平南大元帥,一個平南公主,好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婚。那知蕭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帥,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。是了,你是南蠻子,不願意我們去平南,是不是?」語氣中已隱含威脅之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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