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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一


  阿紫道:「我才不理你們平不平南呢!你平東也好,平西也好,我全不放在心上。可是我姊夫……姊夫卻要我嫁給一個瞎了雙眼的醜八怪。」洪基和穆貴妃聽了大奇,齊問:「為甚麼?」阿紫不願詳說其中根由,只道:「我姊夫不喜歡我,逼我去嫁給旁人。」

  便在這時,帳外有人輕叫:「皇上!」耶律洪基走到帳外,見是派給蕭峰去當衛士的親信。那人低聲道:「啟稟皇上:蕭大王在庫門上貼了封條,把金印用黃布包了,掛在樑上,瞧這模樣,他……他……他是要不別而行。」

  耶律洪基一聽,不由得勃然大怒,叫道:「反了,反了!他還當我是皇帝麼?」略一思索,道:「喚御營都指揮來!」片刻間御營都指揮來到身前。耶律洪基道:「你率領兵馬,將南院大王府四下圍住了。」又下旨:「傳令緊閉城門,任誰也不許出入。」他生恐蕭峰要率部反叛,不住口的頒發號令,將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將一個個傳來。

  穆貴妃在御帳中聽得外面號角之聲不絕,馬蹄雜沓,顯是起了變故。契丹人於男女之間的界限看得甚輕,她便走到帳外,輕聲問耶律洪基道:「陛下,出了甚麼事?幹麼這等怒氣衝天的?」耶律洪基怒道:「蕭峰這廝不識好歹,居然想叛我而去。這廝心向南朝,定是要向南蠻報訊。他多知我大遼的軍國秘密,到了宋朝,便成我的心腹大患。」穆貴妃沉吟道:「常聽陛下說道,這廝武功好生了得,倘若拿他不住,給他衝出重圍,倒是一個禍胎。」耶律洪基道:「是啊!」吩咐衛士:「傳令飛龍營、飛虎營、飛豹營,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。」御營衛士應命,傳令下去。

  穆貴妃道:「陛下,我有個計較。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。耶律洪基點頭道:「卻也使得。此事若成,朕重重有賞。」穆貴妃微笑道:「但教討得陛下歡心,便是重賞了。陛下這般待我,我還貪圖甚麼?」

  御營外調動兵馬,阿紫坐在帳中,卻毫不理會。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馳來去,她昔日見得多了,往往出去打一場獵,也是這麼亂上一陣,渾沒想到耶律洪基調動兵馬,竟然是要去捉拿蕭峰。她坐在一隻駱駝鞍子上,心亂如麻:「我對姊夫的心事,他又不是不知道,可是他……他竟半點也沒將我放在心上,要我去陪伴那個醜八怪。我……我寧死也不去,不去,不去,偏偏不去!」心中這般想著,右足尖不住踢著地氈上織的老虎頭。

  忽然間一隻手輕輕按上了她肩頭,阿紫微微一驚,抬起頭來,遇到的是穆貴妃溫柔和藹的眼光,只聽她笑問:「小妹妹,你在出甚麼神?在想你姊夫,是不是?」

  阿紫聽她說到自己心底的私情,不禁暈紅了雙頰,低頭不語。穆貴妃和她並排而坐,拉過她一隻手,輕輕撫摸,柔聲道:「小妹妹,男人家都是粗魯暴躁的脾氣,尤其像咱們皇上哪,南院大王哪,那是當世的英雄好漢,要想收服他們的心,可著實不容易。」阿紫點了點頭,覺得她這幾句話甚是有理。穆貴妃又道:「我們宮裏女人成百成千,比我長得美麗的,比我更會討皇上歡心的,可也不知有多少。皇上卻最寵愛我,一半雖是緣份,一半也是上京聖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顧。小妹子,你姊夫現下的心不在你身上,你也不用發愁。待我跟皇上回上京之時,你同我們一起去,到聖德寺去求求那位高僧,他會有法子的。」

  阿紫奇道:「那老和尚有甚麼法子?」穆貴妃道:「此事我便跟你說了,你可千萬不能跟第二個人說。你得發個誓,決不能洩漏秘密。」阿紫便道:「我若將穆貴妃跟我說的秘密洩漏出去,亂刀分屍,不得好死。」穆貴妃沉吟道:「不是我信不過你,只是這件事牽涉太也重大,你再發一個重些的誓。」阿紫道:「好!我要是洩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,叫我……叫我給我姊夫親手一掌打死。」說到這裏,心中有些淒苦,也有些甜蜜。

  穆貴妃點頭道:「給自己心愛的男人一掌打死,那確是比給人亂刀分屍還慘上百倍。這我就信你了。好妹子,那位高僧佛法無邊,神通廣大,我向他跪求之後,他便給我兩小瓶聖水,叫我通誠暗祝,悄悄給我心愛的男人喝下一瓶。那男人便永遠只愛我一人,到死也不變心。我已給皇上喝了一瓶,這還剩下一瓶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色的小瓷瓶來,緊緊握在手中,唯恐跌落。其實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氈,便掉在地下,也不打緊。

  阿紫既驚且喜,求道:「好姊姊,給我瞧瞧。」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門下,對這類蠱惑人心的法門向來信之不疑。穆貴妃道:「瞧瞧是可以,卻不能打翻了。」雙手捧了瓷瓶,鄭而重之的遞過去。阿紫接了過來,拔去瓶塞,在鼻邊一嗅,覺有一股淡淡的香氣。穆貴妃伸手將瓷瓶取過,塞上木塞,用力掀了幾下,只怕藥氣走失,說道:「本來嘛,我分一些給你也是不妨。可是我怕萬一皇上日後變心,這聖水還用得著。」

  阿紫道:「你說皇上喝了一瓶之後,便對你永不變心了?」穆貴妃微笑道:「話是這麼說,可不知聖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這麼久。否則那聖僧幹麼要給我兩瓶?我更擔心這聖水落入了別的嬪妃手中,她們也去悄悄給皇上喝了,皇上就算對我不變心,卻也要分心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只聽得耶律洪基在帳外叫道:「阿穆,你出來,我有話對你說。」穆貴妃笑道:「來啦!」匆匆奔去。嗒的一聲輕響,那小瓷瓶從懷中落了出來,竟然沒有察覺。

  阿紫又驚又喜,待她一踏出帳外,立即縱身而前,拾起瓷瓶,揣入懷中,心道:「我快拿去給姊夫喝了,另外灌些清水進去,再還給穆貴妃,反正皇上已對她萬分寵幸,這聖水於她也無甚用處。」當即揭開後帳,輕輕爬了出去,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。

  ***

  但見王府外兵卒眾多,似是南院大王在調動兵馬。阿紫走進大廳,只見蕭峰背負雙手,正在滴水簷前走來走去,似是老大的不耐煩。

  他一見阿紫,登時大喜,道:「阿紫,你回來就好,我只怕你給皇上扣住了,不得脫身呢。咱們這就動身,遲了可來不及啦。」阿紫奇道:「到那裏去?為甚麼遲了就來不及?皇上又為甚麼要扣住我?」

  蕭峰道:「你聽聽!」兩人靜了下來,只聽王府四周馬蹄之聲不絕,夾雜著鐵甲鏘鏘,兵刃交鳴,東南西北都是如此。阿紫道:「幹甚麼?你要帶兵去打仗麼?」

  蕭峰苦笑道:「這些兵都不歸我帶了。皇上起了疑我之意,要來拿我。」阿紫道:「好啊,咱們好久沒打架了,我和你便衝殺出去。」蕭峰搖頭道:「皇上待我恩德不小,封我為南院大王,此番又親自前來,給我加官晉爵。此時所以疑我,不過因我決意不肯南征之故。我若傷他部屬,有虧兄弟之義,不免惹得天下英雄恥笑,說我蕭峰忘恩負義,對不起人。阿紫,咱們這就走罷,悄悄的不別而行,讓他拿我不到,也就是了。」

  阿紫道:「嗯,咱們便走。姊夫,卻到那裏去?」蕭峰道:「去縹緲峰靈鷲宮。」阿紫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,道:「我不去見那醜八怪。」蕭峰道:「事在緊急,去不去縹緲峰,待離了險地之後再說。」

  阿紫心道:「你要送我去縹緲峰,顯是全沒將我放在心上,還是乘早將聖水給你喝了,只要你對我傾心,自會聽我的話。若有遷延,只怕穆貴妃趕來奪還。」當下說道:「也好!我去拿幾件替換衣服。」

  匆匆走到後堂,取過一隻碗來,將瓷瓶中聖水倒入碗內,又倒入大半碗酒,心中默禱:「菩薩有靈,保祐蕭峰飲此聖水之後,全心全意的愛我阿紫,娶我為妻,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!」回到廳上,說道:「姊夫,你喝了這碗酒提提神。這一去,咱們再也不回來了。」

  蕭峰接過酒碗,燭光下見阿紫雙手發顫,目光中現出異樣的神采,臉色又是興奮,又是溫柔,不由得心中一動:「當年阿朱對我十分傾心之時,臉上也是這般的神氣!唉,看來阿紫果真對我也是一片癡心!」當即將大半碗酒喝了,問道:「你取了衣服沒有?」

  阿紫見他喝了聖水,心中大喜,道:「不用拿衣服了,咱們走罷!」

  ***

  蕭峰將一個包裹負在背上,包中裝著幾件衣服,幾塊金銀,低聲道:「他們定是防我南奔,我偏偏便向北行。」攜著阿紫的手,輕輕開了邊門,張眼往外一探,只見兩名衛士並肩巡視過來。蕭峰藏身門後,一聲咳嗽,兩名衛士一齊過來查看。蕭峰伸指點出,早將二人點倒,拖入樹蔭之下,低聲道:「快換上這兩人的盔甲。」阿紫喜道:「妙極!」兩人剝下衛士盔甲,穿戴在自己的身上,手中各持一柄長矛,並肩巡查過去。阿紫將頭盔戴得低低的壓住了眉毛,偷眼看蕭峰時,見他縮身彎腰而行,不禁心下暗笑。兩人走得二十幾步,便見一名帥營親兵的十夫長帶著十名親兵,巡查過來。蕭峰和阿紫站立一旁,舉矛致敬。

  那十夫長點了點頭,便即行過,火光照耀之下,見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,不大稱身,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,又見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,心中有氣,揮拳便向她肩頭打去,喝道:「你穿的甚麼衣服?」阿紫只道事洩,反手一勾,勾住他手腕,左足向他腰眼裏踢去。那十夫長叫聲「啊喲」,直跌了出去。

  蕭峰道:「快走!」拉著她手腕,即前搶出。那十名親兵大聲叫了起來:「有奸細!有刺客!」還不知道這二人乃是蕭峰和阿紫。兩人衝得一程,只見迎面十餘騎馳來,蕭峰舉起長矛,橫掃過去,將馬上乘者紛紛打落,右手一提,將阿紫送上馬背,自己飛身上了一匹馬,拉轉馬頭,直向北門衝去。

  這時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將卒已得到訊息,四面八方圍將上來。蕭峰縱馬疾馳,果然不出他所料,遼兵十分之八布於南路,防他逃向南朝,北門一帶稀稀落落的沒多少人。這些將士一見蕭峰,心下先自怯了,雖是迫於軍令,上前攔阻,但給蕭峰一喝一衝,不由得紛紛讓路,遠遠的在後吶喊追趕。待御營都指揮增調人馬趕來,蕭峰和阿紫已自去得遠了。

  蕭峰縱馬來到北門,見城門已然緊閉,城門前密密麻麻的排著一百餘人,各挺長矛,擋住去路。蕭峰倘若衝殺過去,這百餘名遼兵須攔他不住,但他只求脫身,實不願多傷本國軍士,左手一伸,將阿紫從馬背上抱了過來,右足在鐙上一點,雙足已站上了馬背,跟著提了一口氣,飛身便往城門撲去。這一撲原不能躍上城頭,但他早已有備,待身子向下沉落,右手長矛已向城牆插去,一借力間,飛身上了城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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