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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九


  耶律洪基道:「兄弟有所不知,南朝地廣人稠,物產殷富,如果出了個英主,真要和大遼為敵,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。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,斥逐忠臣,連蘇大鬍子也給他貶斥了。此刻君臣不協,人心不附,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。此時不舉,更待何時?」

  蕭峰舉目向南望去,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:成千成萬遼兵向南衝去,房舍起火,烈燄衝天,無數男女老幼在馬蹄下輾轉呻吟,羽箭蔽空,宋兵遼兵互相斫殺,紛紛墮於馬下,鮮血與河水一般奔流,骸骨遍野……

  耶律洪基大聲道:「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,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。今日天命攸歸,大功要成於我手。好兄弟,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史,那是何等的美事?」

  蕭峰雙膝跪下,連連磕頭,道:「陛下,微臣有一事求懇。」耶律洪基微微一驚,道:「你要甚麼?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,無有不允。」蕭峰道:「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,收回南征的聖意。咱們契丹人向來遊牧為生,縱得南朝土地,亦是無用。何況兵凶戰危,難期必勝,假如小有挫折,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。」

  耶律洪基聽蕭峰的言語,自始至終不願南征,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、將帥大臣,一聽到「南征」二字,無不鼓舞踴躍,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?斜睨蕭峰,只見他雙眉緊蹙,若有重憂,尋思:「我封他為宋王、平南大元帥,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的高官,他為甚麼反而不喜?是了,他雖是遼人,但自幼為南蠻撫養長大,可說一大半是南蠻子。大宋於他乃是父母之邦,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,他便竭力勸阻。以此看來,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,只怕他也不肯盡力。」便道:「我南征之意已決,兄弟不必多言。」

  蕭峰道:「征戰乃國家大事,務請三思。倘若陛下一意南征,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。以臣統兵,只怕誤了陛下大事。」

 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,封賞蕭峰重爵,命他統率雄兵南征,原是顧念結義兄弟的情義,給他一個大大的恩典,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,那知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,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,不由大為不快,冷冷的道:「在你心目中,南朝是比遼國更為要緊了?你是寧可忠於南朝,不肯忠於我大遼?」

  蕭峰拜伏於地,說道:「陛下明鑒。蕭峰是契丹人,自是忠於大遼。大遼若有危難,蕭峰赴湯蹈火,盡忠報國,萬死不辭。」

  耶律洪基道:「趙煦這小子已萌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。常言道得好: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咱們如不先發制人,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。你說甚麼盡忠報國,萬死不辭,可是我要你為國統兵,你卻不奉命?」

  蕭峰道:「臣平生殺人多了,實不願雙手再沾血腥,求陛下許臣辭官,隱居山林。」

  耶律洪基聽他說要辭官,更是憤怒,心中立時生出殺意,手按刀柄,便要拔刀向他頸中斫將下去,便隨即轉念:「此人武功厲害,我一刀斫他不死,勢必為他所害。何況昔日他於我有平亂大功,又和我有結義之情,今日一言不合,便殺功臣,究竟於恩義有虧。」當下長嘆一聲,手離刀柄,說道:「你我所見不同,一時也難以勉強,你回去好好的想想,望你能回心轉意,拜命南征。」

  蕭峰雖拜伏於地,但身側之人便揚一揚眉毛、舉一舉指頭,他也能立時警覺,何況耶律洪基手按刀柄、心起殺人之念?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說下去,越說越僵,難免翻臉,當即說道:「遵旨!」站起身來,牽過耶律洪基的坐騎。

  耶律洪基一言不發,一躍上馬,疾馳而去。先前君臣並騎南行,北歸時卻是一先一後,相距里許。蕭峰知道耶律洪基對己已生疑忌,倘若跟隨太近,既令他心中不安,而他提及南征之事,又不能不答,索性遠遠墮後。

  回到南京城中,蕭峰請遼帝駐蹕南院大王王府。耶律洪基笑道:「我不來打擾你啦,你清靜下來,細想這中間的禍福利害。我自回御營下榻。」當下蕭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營。

  耶律洪基從上京攜來大批寶刀利劍、駿馬美女,賞賜於他。蕭峰謝恩,領回王府。

  ***

  蕭峰甚少親理政務,文物書籍,更是不喜,因此王府中也沒甚麼書房,平時便在大廳中和諸將坐地,傳酒而飲,割肉而食,不失當年與群丐縱飲的豪習。契丹諸將在大漠氈帳中本來也是這般,見大王隨和豪邁,遇下親厚,盡皆歡喜。

  此刻蕭峰從御營歸來,天色已晚,踏進大廳,只見牛油大燭火光搖曳之下,虎皮上伏著一個紫衫少女,正是阿紫。

  她聽得腳步聲響,一躍而起,撲過去摟著蕭峰的脖子,瞧著他眼睛,問道:「我來了,你不高興麼?為甚麼一臉都是不開心的樣子?」蕭峰搖了搖頭,道:「我是為了別的事。阿紫,你來了,我很高興。在這世界上,我就只掛念你一個人,怕你遭到甚麼危難。你回到了我身邊,眼睛又治好了,我就甚麼也沒牽掛了。」

  阿紫笑道:「姊夫,我不但眼睛好了,皇帝還封了我做公主,你很開心麼?」蕭峰道:「封不封公主,小阿紫還是小阿紫。皇上剛才又陞我的官,唉!」說著一聲長嘆,提過一隻牛皮袋子,拔去塞子,喝了兩大口酒。大廳四周放滿了盛酒的皮袋,蕭峰興到即喝,也不須人侍候。阿紫笑道:「恭喜姊夫,你又陞了官啦!」

  蕭峰搖了搖頭,說道:「皇上封我為宋王、平南大元帥,要我統兵去攻打南朝。你想,這征戰一起,要殺多少官兵百姓?我不肯拜命,皇上為此著惱。」

  阿紫道:「姊夫,你又來古怪啦。我聽人說,你在聚賢莊上曾殺了無數中原武林的豪傑,也不見你嘆一口氣。中原武林那些蠻子欺侮得你這等厲害,今日好容易皇上讓你吐氣揚眉,叫你率領大軍,將這些傢伙盡數殺了,你怎麼反而不喜歡啦?」

  蕭峰舉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,又是一聲長嘆,說道:「當日我和你姊姊二人受人圍攻,若不奮戰,便被人亂刀分屍,那是出於無奈。當日給我殺死的人中,有不少是我的好朋友,事後想來,心中難過得很。」

  阿紫道:「啊,我知道啦,當年你是為了阿朱,這才殺人。那麼現下我請你為我去殺那些南朝蠻子,好不好呢?」

  蕭峰瞪了她一眼,怫然道:「人命大事,在你口中說來,卻如是宰牛殺羊一般。你爹爹雖是大理國人,媽媽卻是南朝宋人。」

  阿紫嘟起了嘴,轉過了身,道:「我早知在你心中,一千個我也及不上一個她,一萬個活著的阿紫,也及不上一個不在人世的阿朱。看來只有我快快死了,你才會念著我一點兒。早知如此……我……我也不用這麼遠路來探望你。你……你幾時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?」

  蕭峰聽她話中大有幽怨之意,不由得怦然心驚,想起她當年發射毒針暗算自己,便是為要自己長陪在她身邊,說道:「阿紫,你年紀小,就只頑皮淘氣,不懂大人的事……」阿紫搶著道:「甚麼大人小孩的,我早就不是小孩啦。你答應姊姊照顧我,你……你只照顧我有飯吃,有衣穿,可是……可是你幾時照顧到我的心事了?你從來就不理會我心中想甚麼。」蕭峰越聽越驚,不敢接口。

  阿紫轉背了身子,續道:「那時候我眼睛瞎了,知道你決不會喜歡我,我也不來跟你親近。現下我眼睛好了,你仍不來睬我。我……我甚麼地方不及阿朱了?相貌沒她好看麼?人沒她聰明麼?只不過她已經死了,你就時時刻刻惦念著她。我……我恨不得那日就給你一掌打死了,你也就會像想念阿朱的一般的念著我……」

  她說到傷心處,突然一轉身,撲在蕭峰懷裏,大哭起來。蕭峰一時手足無措,不知說甚麼才好。

  阿紫嗚咽一陣,又道:「我怎麼是小孩子?在那小橋邊的大雷雨之夜,我見到你打死我姊姊,哭得這麼傷心,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歡你。我心中說:『你不用這麼難受。你沒了阿朱,我也會像阿朱這樣,真心真意的待你好。』我打定了主意,我一輩子要跟著你。可是你又偏偏不許,於是我心中說:『好罷,你不許我跟著你,那麼我便將你弄得殘廢了,由我擺布,叫你一輩子跟著我。』」

  蕭峰搖了搖頭,說道:「這些舊事,那也不用提了。」

  阿紫叫道:「怎麼是舊事?在我心裏,就永遠和今天的事一樣新鮮。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,你就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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