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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八


  阿紫道:「皇上,你封我姊夫做大官,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。不用像姊夫那樣大,可也不能太小,讓人家瞧我不起。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咱們大遼國只有女人管事,卻沒女人做官的。這樣罷,你本來已是郡主了,我升你一級,封你做公主,叫做甚麼公主呢?是了,叫做『平南公主』!」阿紫嘟起了小嘴,道:「做公主可不幹!」洪基奇道:「為甚麼不做?」阿紫道:「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,我若受封為公主,跟你女兒一樣,豈不是矮了一輩?」

  耶律洪基見阿紫對蕭峰神情親熱,而蕭峰雖居高位,卻不近女色,照著遼人的常習,這樣的大官,別說三妻四妾,連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,想來對阿紫也頗具情意,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,不便成親,當下笑道:「你這公主是長公主,和我妹子同輩,不是和我女兒同輩。我不但封你為『平南公主』,連你的一件心願,也一併替你完償了如何?」

  阿紫俏臉一紅,道:「我有甚麼心願?陛下怎麼又知道了?你做皇帝的人,卻也這麼信口開河。」她向來天不怕、地不怕,對耶律洪基說話,也不拘甚麼君臣之禮。

  遼國禮法本甚粗疏,蕭峰又是耶律洪基極寵信的貴人,阿紫這麼說,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,道:「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,我便不封了。一、二、三,你做不做?」

  阿紫盈盈下拜,低聲道:「阿紫謝恩。」蕭峰也躬身行禮,道:「謝陛下恩典。」他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,她既受遼帝恩封,蕭峰自也道謝。

  耶律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,心道:「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,然後命他征宋,他自是更效死力。」蕭峰心中卻在盤算:「皇上此番南來,有甚麼用意?他為甚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稱為『平南』?平南,平南,難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嗎?」

  耶律洪基握住蕭峰的右手,說道:「兄弟,咱二人多日不見,過去說一會話兒。」

  ***

  二人並騎南馳,駿足坦途,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。平野上田疇荒蕪,麥田中都長滿了荊棘雜草。蕭峰尋思:「宋人怕我們出來打草穀,以致將數十萬畝良田都拋荒了。」

  耶律洪基縱馬上了一座小丘,立馬丘頂,顧盼自豪。蕭峰跟了上去,隨著他目光向南望去,但見峰巒起伏,大地無有盡處。

 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,說道:「兄弟,記得三十餘年之前,父皇曾攜我來此,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。」蕭峰道:「是。」

  耶律洪基道:「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,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,到底在南方住,是不是比在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?」蕭峰道:「地方到處都是一般。說到『舒適』二字,只要過得舒齊安適,心中便快活了。北人不慣在南方住,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。老天爺既作了這般安排,倘若強要掉換,不免自尋煩惱。」耶律洪基道:「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,等到住慣了,卻又移來北地,豈不心下煩惱?」蕭峰道:「臣是浪蕩江湖之人,四海為家,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。臣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,高官厚祿,深感恩德,更有甚麼煩惱?」

 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,向他臉上凝視。蕭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視,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。

  耶律洪基緩緩說道:「兄弟,你我雖有君臣之分,卻是結義兄弟,多日不見,卻如何生分了?」蕭峰道:「當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遼國天子,以致多有冒瀆,妄自高攀,既知之後,豈敢仍以結義兄弟自居?」耶律洪基嘆道:「做皇帝的人,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、義氣深重的漢子。兄弟,我若隨你行走江湖,無拘無束,只怕反而更為快活。」

  蕭峰喜道:「陛下喜愛朋友,那也不難。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,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,一是大理段譽,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。陛下如果願見,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。」他自回南京後,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,言語性子,格格不入,對虛竹、段譽二人好生想念,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。

  耶律洪基喜道:「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,那也是我的兄弟了。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,邀請他們到遼國來,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大大的官職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,這兩位兄弟,做官是做不來的。」

 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,說道:「兄弟,我觀你神情言語,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。我富有天下,君臨四海,何事不能為你辦到?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?」

  蕭峰心下感動,說道:「不瞞陛下說,此事是我平生恨事,鑄成大錯,再難挽回。」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大略說了。

 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,大聲道:「難怪兄弟三十多歲年紀,卻不娶妻,原來是難忘舊人。兄弟,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,推尋罪魁禍首,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,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,更是忘恩負義。你也休得煩惱,我尅日興兵,討伐南蠻,把中原武林、丐幫眾人,一古惱兒的都殺了,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,聚賢莊中受困之恨。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,我挑一千個、二千個來服侍你,卻又何難?」

  蕭峰臉上露出一絲苦笑,心道:「我既誤殺阿朱,此生終不再娶。阿朱就是阿朱,四海列國,千秋萬載,就只一個阿朱。豈是一千個、一萬個漢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?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名宮娥妃子,那懂得『情』之一字?」說道:「多謝陛下厚恩,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,已然一筆勾銷。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,怨怨相報,實是無窮無盡。戰釁一啟,兵連禍結,更是非同小可。」

 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宋人文弱,只會大言炎炎,戰陣之上,實是不堪一擊。兄弟英雄無敵,統兵南征,南蠻指日可定,那有甚麼兵連禍結?兄弟,哥哥此次南來,你可知為的是甚麼事?」蕭峰道:「正要陛下示知。」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第一件事,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。賢弟此番西行,西夏國的形勢險易,兵馬強弱,想必都已了然於胸。以賢弟之見,西夏是否可取?」

  蕭峰吃了一驚,尋思:「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小,既要南佔大宋,又想西取西夏。」便道:「臣子此番西去,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親的熱鬧,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。陛下明鑒,臣子歷險江湖,近戰搏擊,差有一日之長,但行軍布陣,臣子實在一竅不通。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賢弟不必過謙。西夏國王這番大張旗鼓的招駙馬,卻鬧了個虎頭蛇尾,無疾而終,當真好笑。其實當日賢弟帶得十萬兵去,將西夏國公主娶回南京,倒也甚好。」蕭峰微微一笑,心想:「皇上只道有強兵在手,要甚麼便有甚麼。」

  耶律洪基說道:「做哥哥的此番南來,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。賢弟聽封。」蕭峰道:「微臣受恩已深,不敢再望……」耶律洪基朗聲道:「南院大王蕭峰聽封!」蕭峰只得翻身下鞍,拜伏在地。

  耶律洪基說道:「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,為朕股肱,茲進爵為宋王,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,欽此!」

  蕭峰心下遲疑,不知如何是好,說道:「微臣無功,實不敢受此重恩。」耶律洪基森然道:「怎麼?你拒不受命麼?」蕭峰聽他口氣嚴峻,知道無可推辭,只得叩頭道:「臣蕭峰謝恩。」洪基哈哈大笑,道:「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。」雙手扶起,說道:「兄弟,我這次南來,卻不是以南京為止,御駕要到汴梁。」

  蕭峰又是一驚,顫聲道:「陛下要到汴梁,那……那怎麼……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,為我先行,咱們直驅汴梁。日後兄弟的宋王府,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。」蕭峰道:「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?」

  洪基道:「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,而是南蠻要和我較量。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主政之時,一切總算井井有條,我雖有心南征,卻也沒十足把握。現下老太婆死了,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,居然派人整飭北防、訓練三軍,又要募兵養馬,籌辦糧秣,嘿嘿,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,卻又對付誰?」

  蕭峰道:「南朝訓練士卒,那也不必去理他。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,兩國都很太平。趙煦若來侵犯,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。他或畏懼陛下聲威,不敢輕舉妄動,咱們也不必去跟這小子一般見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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