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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三


  段夫人叫道:「淳哥,你……你不可……」和身向他撲將過去。

 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,一鼓氣的和慕容復相鬥,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,他驚魂略定,突然想起:「我剛剛走火入魔,怎麼忽然好了?」一凜之下,全身癱軟,慢慢地縮成一團,一時間再也站不起來。

 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,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。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長劍,左手按住他的傷口,哭道:「淳哥,淳哥,你便有一千個、一萬個女人,我也是一般愛你。我有時心中想不開,生你的氣,可是……那是從前的事了……那也是正是為了愛你……」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,劍到氣絕,已聽不見她的話了。

  段夫人回過長劍,待要刺入自己胸膛,只聽得段譽叫道:「媽,媽!」一來劍刃太長,二來分了心,劍尖略偏,竟然刺入了小腹。

 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,只嚇得魂飛天外,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,又酸又麻,再也無力行走,雙手著地,爬將過去,叫道:「媽媽,爹爹,你……你們……」段夫人道:「孩兒,爹和媽都去了,你……你好好照料自己……」段譽哭道:「媽,媽,你不能死,不能死,爹爹呢?他……他怎麼了?」伸手摟住了母親的頭頸,想要替她拔出長劍,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,卻又不敢。段夫人道:「你要學你伯父,做一個好皇帝……」

 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:「快拿解藥給我聞,我來救你母親。」段譽大怒,喝道:「都是你這奸賊,捉了我爹爹來,害得他死於非命。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!」霍的站起,搶起地下一根鋼杖,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。段夫人尖聲叫道:「不可!」

  段譽一怔,回頭道:「媽,這人是咱們大對頭,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。」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:「不可!你……你不能犯這大罪!」段譽滿腹疑團,問道:「我……我不能……犯這大罪?」他咬一咬牙,喝道:「非殺了這奸賊不可。」又舉起了鋼杖。段夫人道:「你俯下頭來,我跟你說。」

 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,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:「孩兒,這個段延慶,才是你真正的父親。你爹爹對不起我,我在惱怒之下,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。後來便生了你。你爹爹不知道,一直以為你是他的兒子,其實不是的。你爹爹並不是你真的爹爹,這個人才是,你千萬不能傷害他,否則……否則便是犯了殺父的大罪。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,但是……但是不能累你犯罪,害你將來死了之後,墮入阿鼻地獄,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。我……我本來不想跟你說,以免壞了你爹爹的名頭,可是沒有法子,不得不說……」

 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,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,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,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。他抱著母親的身子,叫道:「媽,媽,這不是真的,不是真的!」

  段延慶道:「快給解藥,好救你媽。」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,當下更無餘暇多想,拾起地下的小瓷瓶,去給段延慶解毒。

  段延慶勁力一復,立即拾起鋼杖,嗤嗤嗤嗤數響,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。段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。」對段譽道:「孩兒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」段譽又俯身過去。

  段夫人輕聲道:「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,卻算不得是甚麼兄弟。你爹爹的那些女兒,甚麼木姑娘哪、王姑娘哪、鍾姑娘哪,你愛那一個,便可娶那個……他們大宋或許不行,甚麼同姓不婚。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,只要不是親兄妹便是了。這許多姑娘,你便一起都娶了,那也好得很。你……你喜歡不喜歡?」

 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,那裏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。

  段夫人嘆了口氣,說道:「乖孩子,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,坐在皇帝的寶座上,做一個乖乖的……乖乖的小皇帝,不過我知道,你一定會很乖的……」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,劍刃透體而過。

  段譽大叫:「媽媽!」撲在她身上,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,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。

  段譽叫道:「媽媽……」突覺背上微微一麻,跟著腰間、腿上、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。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:「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,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,我此刻是以『傳音入密』之術與你說話。你母親的話,你都聽見了?」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,聲音雖輕,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,內勁恢復,已一一聽在耳中,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露了他出身的秘密。

  段譽叫道:「我沒聽見,我沒聽見!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、媽媽。」他說我只要自己的「爹爹、媽媽」,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。

  段延慶大怒,說道:「難道你不認我?」段譽叫道:「不認,不認!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!」段延慶低聲道:「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,要殺你易如反掌。何況你確是我的兒子,你不認生身之父,豈非大大的不孝?」

  段譽無言可答,明知母親的說話不假,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,他對自己一直慈愛有加,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?何況父母之死,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,要自己認仇為父,更是萬萬不可。他咬牙道:「你要殺便殺,我可永遠不會認你。」

  段延慶又是氣惱,又是失望,心想:「我雖有兒子,但兒子不認我為父,等如是沒有兒子。」霎時間兇性大發,提起鋼杖,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,杖端剛要碰到他背心衣衫,不由得心中一軟,一聲長嘆,心道:「我吃了一輩子苦,在這世上更無親人,好容易有了個兒子,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?他認我也罷,不認我也罷,終究是我的兒子。」轉念又想:「段正淳已死,我也已無法跟段正明再爭了。可是大理國的皇位,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中。我雖不做皇帝,卻也如做皇帝一般,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。」

  段譽叫道:「你要殺我,為甚麼不快快下手?」

 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,仍以「傳音入密」之術說道:「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!你既不認我,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,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。」說著挺起了胸膛,靜候段譽下手。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,自從當年身受重傷,這心情便充滿胸臆,一直以多為惡行來加發洩,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無所成,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,倒也一了百了。

 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,心下一片茫然,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巨惡,為父母報仇,但母親言之鑿鑿,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,卻又如何能夠下手?

  段延慶等了半晌,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,放下了又舉起,始終打不定主意,森然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要出手便出手,又有何懼?」

  段譽一咬牙,縮回了手,說道:「媽媽不會騙我,我不殺你。」

  段延慶大喜,哈哈大笑,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,不由得心花怒放,雙杖點地,飄然而去,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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