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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〇


  慕容復心下怒極,大聲道:「包三哥言重了,我又如何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了?」

  包不同道:「你投靠大理,日後再行反叛,那是不忠;你拜段延慶為父,孝於段氏,於慕容氏為不孝,孝於慕容,於段氏為不孝;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,是為不仁;你……」

  一句話尚未完,突然間波的一聲響,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,只聽得慕容復冷冷的道:「我賣友求榮,是為不義。」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,打在包不同靈台、至陽兩處大穴之上,正是致命的掌力。包不同萬沒料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,哇的一口鮮血噴出,倒地而死。

 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,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,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,道理卻是甚正,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,三人大吃一驚,一齊衝進。

 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,叫道:「三哥,三哥,你怎麼了?」只見包不同兩行清淚,從頰邊流將下來,一探他的鼻息,卻已停了呼吸,知他臨死之時,傷心已達到極點。風波惡大聲道:「三哥,你雖沒有了氣息,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:『為甚麼下毒手殺我?』」說著轉過頭來,凝視慕容復,眼光中充滿了敵意。

  鄧百川朗聲道:「公子爺,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,你從小便知。縱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,失了上下之份,公子略加責備,也就是了,何以竟致取他性命?」

 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,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,而是恨他直言無忌,竟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。這麼一來,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,不肯傳位,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,也必布置部署,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逞,情急之下,不得不下毒手,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,又要隨風飛去了。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,心想:「今日之事,勢在兩難,只能得罪風鄧兩人,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。」便道:「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,那有甚麼干係?他跟隨我多年,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,便即傷他性命?可是我一片至誠,拜段殿下為父,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,這如何容得?」

  風波惡大聲道:「在公子爺心中,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,便萬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?」慕容復道:「風四哥不必生氣。我改投大理段氏,卻是全心全意,決無半分他念。包三哥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我這才不得不下重手。」公冶乾冷冷的道:「公子爺心意已決,再難挽回了?」慕容復道:「不錯。」

 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心念相通,一齊點了點頭。

  鄧百川朗聲道:「公子爺,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,卻是誓同生死,情若骨肉,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。」慕容復長眉一挑,森然道:「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仇麼?三位便是齊上,慕容復何懼?」鄧百川長嘆一聲,說道:「我們向來是慕容氏的家臣,如何敢冒犯公子爺?古人言道:合則留,不合則去。我們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。君子絕交,不出惡聲,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。」

  慕容復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,心想此後得到大理,再無一名心腹,行事大大不方便,非挽留不可,便道:「鄧大哥,公冶二哥,風四哥,你們深知我的為人,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叛段氏,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,卻又何必分手?當年家父待三位不錯,三位亦曾答允家父,盡心竭力的輔我,這麼撒手一去,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麼?」

  鄧百川面色鐵青,說道:「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,倒也罷了;提起老先生來,這等認他人為父、改姓叛國的行逕,又如何對得起老先生?我們確曾向老先生立誓,此生決意盡心竭力,輔佐公子興復大燕、光大慕容氏之名,卻決不是輔佐公子去興旺大理、光大段氏的名頭。」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,白一陣,無言可答。

 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,說道:「拜別公子!」風波惡將包不同的屍身扛在肩上。三人出門大步而去,再不回頭。

  ***

  慕容復乾笑數聲,向段延慶道:「義父明鑒,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,隨我多年,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,不惜親手殺其一人,逐其三人。孩兒孤身而入大理,足見忠心不貳,絕無異志。」

  段延慶點頭道:「好,好!甚妙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。」伸手入懷,取上個小瓷瓶出來,正要遞將過去,心中一動:「我將他身上『悲酥清風』之毒一解,從此再也不能要脅於他了。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,不能跟他勾心鬥角。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,我便先將這小子先行殺了。」當下刷的一聲,長劍出鞘,說道:「義父,孩子第一件功勞,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,以絕段正淳的後嗣,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父不可。」

  段譽心想:「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,我早就不想活了,你一劍將我殺死,那是再好也沒有。」一來只求速死,二來內息岔了,便欲抗拒,也是無力,只有引頸就戮。

  段正淳等見慕容復提劍轉向段譽,盡皆失色。段夫人「啊」的一聲慘呼。

  段延慶道:「孩兒,你孝心殊為可嘉。但這小子太過可惡,多次得罪為父。他伯父、父親奪我皇位,害得我全身殘廢,形體不完,為父定要親手殺了這小賊,方洩我心頭之恨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是。」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,說道:「啊喲,孩兒胡塗了,該當先替義父解毒才是。」當即還劍入鞘,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,一瞥之下,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,似在向旁邊一人使眼色。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,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,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。

  慕容復一見之下,疑心登起,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,段延慶寧可捨卻自己性命,也決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,至於皇位甚麼的,更是身外之物。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:「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甚勾結?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,又是堂兄弟,常言道疏不間親,段家兄弟怎能將我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?」跟著又想:「為今之計,唯有替段延慶立下幾件大功,以堅其信。」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:「鎮南王,你回到大理之後,有多久可接任皇位,做了皇帝之後,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?」

 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,冷冷的道:「我皇兄內功深湛,精力充沛,少說也要再做三十年皇帝。他傳位給我之後,我總得好好的幹一下,為民造福,少說也得做他三十年。六十年之後,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,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,那是在八十年之後……」

  慕容復斥道:「胡說八道,那能等得這麼久?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,再過一個月,便禪位於延慶太子。」

  段正淳於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,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作踏上大理皇位的梯階,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,他們才會殺害自己,此刻卻碰也不敢碰,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,他們還會極力保護,但段譽卻危險之極。他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,要我提早傳位,倒是不妨,但要傳給旁人,卻是萬萬不能。」

  慕容復怒道:「好罷,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,你傳位給他的鬼魂罷!」說著刷的一聲,又將長劍抽了出來。

  段正淳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當我段正淳是甚麼人?你殺了我兒子,難道我還甘心受你擺布?你要殺儘管殺,不妨將我們一夥人一起都殺了。」

 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,此刻要殺段譽,原只一舉手之勞,但怕段正淳為了殺子之恨,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,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。段延慶做不成皇帝,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。他手提長劍,劍鋒上青光幽幽,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出一片慘綠之色,側頭向段延慶望去,要聽他示下。

  段延慶道:「這人性子倔強,倘若他就此自盡,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。好罷,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,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,便不怕他飛上天去。你將解藥給我再說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是!」但思:「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,到底是甚麼用意?這個疑團不解,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。可是若再拖延,定然惹他大大生氣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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