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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九


  聽了這幾句話後,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,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,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,生怕藥力不足,不敢貿然破臉,要自己走動一下,且看勁力是否尚存,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,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,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,怎會中他毒計?尋思:「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,喜極忘形,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,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。」淡淡的道:「慕容公子,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,你該當以『一陽指』對付我才是。」

  慕容復微笑道:「段殿下一代英傑,豈同泛泛之輩?在下這『悲酥清風』,當年乃是取之西夏,只是略加添補,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。段殿下曾隸籍西夏一品堂麾下,在下以『悲酥清風』相饗,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家風。」

  段延慶暗暗吃驚,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「悲酥清風」迷倒丐幫幫眾無數、盡數將之擒去,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、南海鱷神、雲中鶴等反中此毒,為丐幫所擒,幸得自己奪到解藥,救出眾人。當時牆壁之上,確然題有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的字樣,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,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,事隔多時,早已不放在心上。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,當下閉目不語,暗暗運息,想將毒氣逼出體外。

  慕容復笑道:「要解這『悲酥清風』之毒,運功凝氣都是無用……」一句話未說完,王夫人喝道:「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,快取解藥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舅媽,甥兒得罪,少停自當首先給舅媽解毒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甚麼少停不少停的?快,快拿解藥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真是對不住舅媽了,解藥不在甥兒身邊。」

 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,但不旋踵間又給「悲酥清風」迷倒。廳堂上諸人之中,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,段譽百毒不侵,這才沒有中毒。

 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,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。他聽王夫人說道:「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,害了我不算,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。語嫣……語嫣……她……她……可是你的親生骨肉。」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,險些便暈了過去。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,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,他內心便已隱隱不安,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,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。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,那裏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?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,若不是手足被縛,口中塞物,便要亂衝亂撞,大叫大嚷。他心中悲苦,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,已無法運轉,手足冰冷,漸漸僵硬,心下大驚:「啊喲,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,內功越是深厚,來勢越兇險。我……我怎會走火入魔?」

  只覺冰冷之氣,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,段譽先是心中害怕,但隨即轉念:「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,我這場相思,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,我活在世上又有甚麼滋味?還不如走火入魔,隨即化身為塵為灰,無知無識,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惱。」

 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,非但全無效應,反而胸口更增煩惡,當即不言不動,閉目而坐。

  慕容復道:「段殿下,在下雖將你迷倒,卻絕無害你之意,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,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,還向殿下磕頭陪罪。」說得甚是謙恭。

  段延慶冷冷一笑,說道:「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,大風大浪經過無數,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,答允甚麼事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?這裏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,在下先向殿下陪罪,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。」說著雙膝一曲,便即跪倒,咚咚咚咚,磕了四個響頭,意態甚是恭順。

 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,無不大為詫異。他此刻控縱全局,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人之手,就算他講江湖義氣,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,那麼深深一揖,也已足夠,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。

 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,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,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分,說道:「常言道:禮下於人,必有所求。公子行此大禮,在下甚不敢當,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。」言語之中,也客氣起來。

  慕容復道:「在下的心願,殿下早已知曉。但想興復大燕,絕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。殿下並無子息,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。我二人同心共濟,以成大事,豈不兩全其美?」

  段延慶聽他說到「殿下並無子息」這六個字時,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,四目交投,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。段延慶嘿嘿一笑,並不置答,心想:「這句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,確是兩全其美。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,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?」

  只聽慕容復又道:「大宋江山,得自後周柴氏。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,以柴榮為子。柴世宗雄才大略,整軍經武,為後周大樹聲威。郭氏血食,多延年月,後世傳為美談。事例不遠,願殿下垂鑒。」段延慶道:「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子?」慕容復道:「正是。」

  段延慶心道:「此刻我身中毒藥,唯有勉強答允,毒性一解,立時便將他殺了。」便淡淡的道:「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?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,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。慕容氏從此無後。你可都做得到麼?」他明知慕容復定然另有打算,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,數年間以親信遍布要津,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,便會復姓「慕容」,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「大燕」,亦不足為奇。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,那是以進為退,令他深信不疑,如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、存心不良了。

  慕容復沉吟片刻,躊躇道:「這個……」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,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,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、存心不良,是以沉吟半晌,才道:「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,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,既拜殿下為父,自當忠於段氏,一心不二。」

  段延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,妙極!老夫浪蕩江湖,無妻無子,不料竟於晚年得一佳兒,大慰平生。你這孩兒年少英俊,我當真老懷大暢。我一生最喜歡之事,無過於此。觀世音菩薩在上,弟子感激涕零,縱然粉身碎骨,亦不足以報答你白衣觀世音菩薩的恩德於萬一。」心中激動,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,低下頭來,雙手合什,正好對著段夫人。

 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,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。

  段延慶這幾句話,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,除了段夫人之外,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,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,收他為義子,將來傳位於他,而他言辭中的真摯誠懇,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,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居然能當眾流淚,那更是從所未聞之事。

  慕容復喜道:「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,自必一言九鼎,決無反悔。義父在上,孩兒磕頭。」雙膝一屈,又跪了下去。

  ***

 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:「非也,非也!此舉萬萬不可!」門帷一掀,一人大踏步走進屋來,正是包不同。

  慕容復當即站起,臉色微變,轉過頭來,說道:「包三哥有何話說?」

  包不同道:「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,豈可改姓段氏?興復燕國的大業雖然艱難萬分,但咱們鞠躬盡瘁,竭力以赴。能成大事固然最好,若不成功,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漢子。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、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,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,也不光采,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,當真是難上加難。」

 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,心下大怒,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,用人之際,不願直言斥責,淡淡的道:「包三哥,有許多事情,你一時未能明白,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。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公子爺,包不同雖蠢,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。你只不過想學韓信,暫忍一時胯下之辱,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。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,日後掌到大權,再復姓慕容,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;又或是發兵征宋伐遼,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。公子爺,你用心雖善,可是這麼一來,卻成了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之徒,不免於心有愧,為舉世所不齒。我說這皇帝嘛,不做也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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