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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八


 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,只有菩薩現身打救,才能解脫他的困境,走投無路之際,不自禁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,眼見菩薩漸漸走遠,他拚命爬動,想要叫喚:「菩薩救我!」可是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。

 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,回過身來,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、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,仔細看時,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、骯髒不堪的化子。她走近幾步,凝目瞧去,但見這化子臉上、身上、手上,到處都是傷口,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,都有蛆蟲爬動,都在發出惡臭。

 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,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,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作賤自己。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,初時吃了一驚,轉身便要逃開,但隨即心想:「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、最污穢、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。你是王爺,是大將軍,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。」

  她一言不發,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,走到段延慶身前,投身在他懷裏,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,摟住他的脖子……

 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,掩住了月亮,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,它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: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,竟會將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雪白嬌艷的身子,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。

 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良久,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,這是真的還是假的?是自己神智胡塗了,還是真的菩薩下凡?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,一側頭,見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:「你是觀世音菩薩」?

 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。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。突然間,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,是她的眼淚,還是觀音菩薩楊枝洒的甘露?段延慶聽人說過,觀世音菩薩曾化為女身,普渡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,那是最慈悲的菩薩。「一定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。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,叫我不可灰心氣餒。我不是凡夫俗子,我是真命天子。否則的話,那怎麼會?」

 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、求死不得之際,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,登時精神大振,深信天命攸歸,日後必登大寶,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。他信念一堅,只覺眼前一片光明。次日清晨,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,跪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,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拐杖,挾在脅下,飄然而去。

 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,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,養好傷後,苦練家傳武功。最初五年習練以杖代足,再將「一陽指」功夫化在鋼杖之上;又練五年後,前赴兩湖,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,手段之兇狠毒辣,實是駭人聽聞,因而博得了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的名頭,其後又將葉二娘、南海鱷神、雲中鶴三人收羅以為羽翼。他曾數次潛回大理,圖謀復位,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,只得廢然而退。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拚內力,眼見已操勝算,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裏殺將出來,令他功敗垂成。

 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戳死,以絕段正明、段正淳的後嗣,突然間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話出來: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邋遢,觀音長髮。」

 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,但在段延慶聽來,直如晴天霹靂一般。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,心中只是說:「難道……難道……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……」

 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,解開了髮髻,萬縷青絲披將下來,垂在肩頭,掛在臉前,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、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。段延慶更無懷疑:「我只當是菩薩,卻原來是鎮南王妃。」

 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,傷勢略痊,發燒消退,神智清醒下來,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,決不是菩薩,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,不住的對自己說:「那是白衣觀音,那是白衣觀音!」

 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,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:「為甚麼她要這樣?為甚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?」他低頭尋思,忽然間,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,就像那天晚上一樣,是淚水?還是楊枝甘露?

  他抬起頭來,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,驀地裏他剛硬的心腸軟了,嘶啞著問道:「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?」段夫人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他……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,刻著他的生辰八字。」段延慶大奇:「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性命,卻叫我去看他甚麼勞什子的金牌,那是甚麼意思?」

 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「天龍寺外、菩提樹下」這回事的真相之後,對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,伸過杖去,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,然後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,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鍊,拉出金鍊,果見鍊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,一面刻著「長命百歲」四字,翻將過來,只見刻著一行小字:「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」。

  段延慶看到「保定二年」這幾個字,心中一凜:「保定二年?我就在這一年的二月間被人圍攻,身受重傷,來到天龍寺外。啊喲,他……他是十一月的生日,剛剛相距十個月,難道十月懷胎,他……他……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?」

 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,筋絡已斷,種種驚駭詫異之情,均無所現,但一瞬之間竟變得沒半分血色,心中說不出的激動,回頭去看段夫人時,只見她緩緩點了點頭,低聲說道:「冤孽,冤孽!」

 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,室家之樂,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,喜悅滿懷,實是難以形容,只覺世上甚麼名利尊榮,帝王基業,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可貴,當真是驚喜交集,只想大叫大跳一番,噹的一聲,手中鋼杖掉在地下。

 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,左手無力,又是噹的一響,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,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:「我有一個兒子!」一瞥眼見到段正淳,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,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。

 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,又瞧瞧段譽,但見一個臉方,一個臉尖,相貌全然不像,而段譽俊秀的形貌,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,心下更無半分懷疑,只覺說不出的驕傲:「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,那又有甚麼希罕?我有兒子,你卻沒有。」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,眼前微微一黑,心道:「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。」

  ***

  忽聽得咕咚一聲,一個人倒在門邊,正是雲中鶴。段延慶吃了一驚,暗叫:「不好!」左掌凌空一抓,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,不料一抓之下,內力運發不出,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。段延慶吃驚更甚,當下不動聲色,右掌又是運勁一抓,那鋼杖仍是不動,一提氣時,內息也已提不上來,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,已著了旁人的道兒。

 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:「段殿下,那邊室中,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,便請移駕過去一觀。」段延慶道:「卻是誰人?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他無法行走,還得請殿下勞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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