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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七


 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,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,喝道:「喂,他是我的師父。你踢我師父,等如是踢我。你罵我師父是禽獸,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?你這潑婦,我喀喇一聲,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。」

  段延慶道:「岳老三,不得對王夫人無禮!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,花言巧語,騙得你叫他師父,今日正好將之除去,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。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他是我師父,那是貨真價實之事,又不是騙我的,怎麼可以傷他?」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綑縛。段延慶道:「老三,你聽我說,快取鱷嘴剪出來,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。」南海鱷神連連搖頭,說道:「不成!老大,今日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,我非救師父不可。」說著用力一扯,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一根。

  段延慶大吃一驚,心想段譽倘若脫縛,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,又有誰能夠抵擋得住,別說大事不成,自己且有性命之憂,情急之下,呼的一杖刺出,直指南海鱷神的後背,內力到處,鋼杖貫胸而出。

  南海鱷神只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,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。他一時愕然難明,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,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,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己忽施殺手。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,既是「四大惡人」之首,自然出手毒辣;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憚異常,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,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,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。段延慶見到他的眼色,心頭霎時間閃過一陣悔意,一陣歉疚,但這自咎之情一幌即泯,右手一抖,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,喝道:「老四,將他去葬了。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。」

 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,倒在地下,胸背兩處傷口中鮮血泉湧,一雙眼珠睜得圓圓地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雲中鶴抓住他屍身,拖了出去。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「四大惡人」,但兩人素來不睦,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,只因武功不及,被迫忍讓,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,心下大快。

 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,但一言不合,便即取了他性命,兇殘狠辣,當真是世所罕見,眼看到這般情狀,無不惴惴。

 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、頸中,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的師父,從來沒給過他甚麼好處,他卻數次來相救自己,今日更為己喪命,心下甚是傷痛。

  段延慶冷笑道:「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!」提起鋼杖,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去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邋遢,觀音長髮!」

  段延慶聽到「天龍寺外」四字時,鋼杖凝在半空不動,待聽完這四句話,那鋼杖竟不住顫動,慢慢縮了回來。他一回頭,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,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。段延慶心頭大震,顫聲道:「觀……觀世音菩薩……」

  刀白鳳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可知這孩子是誰?」

 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,瞧出來一片模糊,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圓之夜。

 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大理,來到天龍寺外。

 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,雖然盡殲諸敵,自己卻也身受重傷,雙腿折斷,面目毀損,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,聲音也發不出了。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,全身污穢惡臭,傷口中都是蛆蟲,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。

 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。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,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,終於學成了武功回來。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,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。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,很得人心,所有文武百官,士卒百姓,個個擁戴當今皇帝,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。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,勢必有性命之憂,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,立時便會將他殺了。他本來武藝高強,足為萬人之敵,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,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。

 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,來到天龍寺外,唯一的指望,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。

 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,是他親叔父,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堂叔父。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,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,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。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,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。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,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,已入定五天,再隔十天半月,也不知是否出定,就算出定之後,也決計不見外人。他問段延慶有甚麼事,可以留言下來,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。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臭叫化,知客僧這麼說話,已可算得十分客氣了。

 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?他用手肘撐地,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,等候枯榮大師出定,但心中只想:「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,也決計不見外人。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,便多一分危險,只要有人認出了我……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?」他全身高燒,各處創傷又是疼痛,又是麻癢,實是難忍難熬,心想:「我受此折磨苦楚,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?我不如就此死了,就此自盡了罷。」

  他只想站起身來,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,但全身乏力,又飢又渴,躺在地下說甚麼也不願動,沒了活下去的勇氣,也沒求生的勇氣。

 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,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……

  林間草叢,白霧瀰漫,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,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。她的臉背著月光,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,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無已。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,心想:「一定是菩薩下凡,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。聖天子有百靈呵護。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,你保祐我重登皇位,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,世世供奉不絕。」

  那女人緩緩走近,轉過身去。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,臉上白得沒半分血色。忽然聽得她輕輕的、喃喃的說起話來:「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,你……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。你有了一個女人,又有一個女人,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。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,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。你對我不起,我也要對你不起。你背著我去找別人,我也要去找別人。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,欺負我,待我如貓如狗、如豬如牛,我……我一定要報復,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。」

  她的話說得很輕,全是自言自語,但語氣之中,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。

 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:「她不是觀世音菩薩。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,受了漢人的欺負。」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,族中女子大都頗為美貌,皮膚白嫩,遠過漢人,只是男子文弱,人數又少,常受漢人的欺凌。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,段延慶突然又想:「不對,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,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,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,擺夷女子那裏有這等精雅的服飾,這定然是菩薩化身,我……我可千萬不能錯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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