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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二


  段譽大吃一驚,但心中一個疑團立時解開,說話的男子是慕容復。他稱之為舅媽,自然是姑蘇曼陀山莊的王夫人,便是王語嫣的母親,自己的未來岳母了。霎時之間,段譽心中便如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亂成一片,當時進曼陀山莊中的情景,一幕幕的湧上心頭:

  茶花又名曼陀羅花,天下以大理所產最為著名。姑蘇茶花並不甚佳,曼陀山莊種了不少茶花,不但名種甚少,而且種植不得其法,不是花朵極小,便是枯萎凋謝。但她這座莊子為甚麼偏偏取名為「曼陀山莊」?莊中除了山茶之外,不種別的花卉,又是甚麼緣故?

  曼陀山莊的規矩,凡是有男子擅自進莊,便須砍去雙足。那王夫人更道:「只要是大理人,或者是姓段的,撞到了我便得活埋。」那個無量劍的弟子給王夫人擒住了,他不是大理人,只因家鄉離大理不過四百餘里,便也將之活埋。

 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個少年公子,命他回去即刻殺了家中結髮妻子,把外面私下結識的姑娘娶來為妻。那公子不答允,王夫人就要殺他,非要他答允不可。

  段譽記得當時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:「你押送他回姑蘇城裏,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的妻子,和苗姑娘成親,這才回來。」那公子求道:「拙荊和你無怨無恨,你又不識得苗姑娘,何以如此幫她,逼我殺妻另娶?」那時王夫人答道:「你既有了妻子,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,既是花言巧語將人家騙上了,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。」據她言道,單是婢女小翠一人,便曾在常熟、丹陽、無錫、嘉興等地辦過七起同樣的案子。

  段譽是大理人,姓段,只因懂得種植茶花,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,反而在雲錦樓設宴款待。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,提及一種茶花,白瓣而有一條紅絲,叫做「美人抓破臉」。當時他道:「白瓣茶花而紅絲甚多,那便不是『美人抓破臉』了,那叫作『倚欄嬌』。夫人請想,凡是美人,自當嫻靜溫雅,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,那也不妨,倘若滿臉都抓破了,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,還有何美可言?」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,罵他:「你聽了誰的言語,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?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,就會不美?嫻靜溫雅,又有甚麼好了?」由此而將他掀下席去,險些就此殺了他。

  這種種事件,當時只覺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,除了「豈有此理」四字之外,更無別般言詞可以形容。但既知鄰室這女子便是王夫人,一切便盡皆恍然:「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,無怪她對山茶愛若性命,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入骨。王夫人喜愛茶花,定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,與茶花有甚關連。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將之活埋,當然為了爹爹姓段,是大理人,將她遺棄,她懷恨在心,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。她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,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,盼望爹爹殺了正室,娶她為妻。自己無意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,便為不美,令她登時大怒,想必當年她曾與爹爹為了私情之事,打過一架,至於爹爹當時儘量忍讓,那也是理所當然。」

 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,但心中全無如釋重負之感,反而越來越如有一塊大石壓在胸口。為了甚麼緣由,一時卻說不出來,總覺得王語嫣的母親與自己父親昔年曾有私情,此事十分不妥,內心深處,突然間感到了極大的恐懼,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,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。

  只聽得王夫人道:「是復官啊,好得很啊,你快做大燕國皇帝了,這就要登基了罷?」語氣之中,大具譏嘲之意。

  慕容復卻莊言以對:「這是祖宗的遺志,甥兒無能,奔波江湖,至今仍是沒半點頭緒,正要請舅母多加指點。」

  王夫人冷笑道:「我有甚麼好指點?我王家是王家,你慕容家是慕容家,我們姓王的,跟你慕容家的皇帝夢有甚麼干係?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,不許語嫣跟你相見,就是為了怕跟你慕容家牽扯不清。語嫣呢,你帶她到那裏去啦?」

  「語嫣呢?」這三個字,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裏,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件事。當毒蜂來襲時,王語嫣是在他懷抱之中,此刻卻到了何處?聽夫人的語氣,似乎是真的不知。

  只聽慕容復道:「表妹到了那裏,我怎知道?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,說不定兩個人已拜了天地,成了夫妻啦!」

  王夫人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放甚麼屁!」砰的一聲,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,怒道:「你怎麼不照顧她?讓她一個年輕姑娘在江湖上胡亂行走?你竟不念半點表兄妹的情份?」

  慕容復道:「舅媽又為甚麼生這麼大的氣?你怕我娶了表妹,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婦,跟著我發皇帝夢。現下好啦,她嫁了大理段公子,將來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國皇后,那豈不是天大的美事?」

 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,喝道:「胡說!甚麼天大的美事?萬萬不許!」

  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,聽到「萬萬不許」四個字,更是連珠價的叫苦:「苦也,苦也!我和語嫣終究是好事多磨,她母親竟說『萬萬不許』!」

  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:「非也,非也,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對,地成一雙,夫人說萬萬不許,那可錯了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包不同,誰叫你沒規矩的跟我頂嘴?你不聽話,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。」包不同原是個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可是一聽到王夫人厲聲斥責,竟然立即噤若寒蟬,再也不敢多說一句。

  段譽心中只道:「包三哥,包三叔,包三爺,包三太爺,求求你快與夫人頂撞下去。她的話全然沒有道理,只有你是英雄好漢,敢和她據理力爭。」那知窗外鴉雀無聲,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。原來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殺他女兒包不靚,只因包不同數代跟隨慕容氏,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曲,王夫人是慕容家至親長輩,說來也是他的主人,真的發起脾氣來,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。

  王夫人聽包不同住了口,怒氣稍降,問慕容復道:「復官,你來找我,又安了甚麼心眼兒啦?又想來算計我甚麼東西了?」

  慕容復笑道:「舅母,甥兒是你至親,心中惦記著你,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麼?怎麼一定是來算計你甚麼東西?」

  王夫人道:「嘿嘿,你倒還真有良心,惦記著舅媽。要是你早惦著我些,舅媽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淒涼了。」慕容復笑道:「舅媽有甚麼不痛快的事,儘管和甥兒說,甥兒包你稱心如意。」王夫人道:「呸,呸,呸!幾年不見,卻在那裏學了這許多油腔滑調!」慕容復道:「怎麼油腔滑調啦?別人的心事,我還真難猜,可是舅媽心中所想的事,甥兒猜不到十成,也猜得到八成。要舅媽稱心如意,不是甥兒誇口,倒還真有七八分把握。」王夫人道:「那你倒猜猜看,若是胡說八道,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。」

 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,吟道:「青裙玉面如相識,九月茶花滿路開!」

  王夫人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?」慕容復道:「舅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,只須跟甥兒說,要不要見見這個人?」王夫人道:「見……見那一個人?」語音立時便軟了下來,顯然頗有求懇之意,與先前威嚴冷峻的語調大不相同。慕容復道:「甥兒所說的那個人,便是舅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。春溝水動茶花白,夏谷雲生荔枝紅!」

  王夫人顫聲道:「你說我怎麼能見得到他?」慕容復道:「舅媽花了不少心血,要擒住此人,不料還是棋差一著,給他躲了過去。甥兒心想,見到他雖然不難,卻也沒甚麼用處。終須將他擒住,要他服服貼貼的聽舅媽吩咐,那才是道理。舅媽要他東,他不敢西;舅媽要他畫眉毛,他不敢給你搽胭脂。」最後兩句話已大有輕薄之意,但王夫人心情激盪,絲毫不以為忤,嘆了口氣,道:「我這圈套策劃得如此周密,還是給他躲過了。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啦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甥兒卻知道此人的所在,舅媽如信得過我,將那圈套的詳情跟甥兒說說,說不定我有點兒計較。」

  王夫人道:「咱們說甚麼總是一家人,有甚麼信不過的?這一次我所使的,是個『醉人蜂』之計。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,莊上除了茶花之外,更無別種花卉。山莊遠離陸地,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別地去採蜜。」慕容復道:「是了,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,不喜其他花卉的香氣。」王夫人道:「調養這窩蜜蜂,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。我在蜂兒所食的蜂蜜之中,逐步加入麻藥,再加入另一種藥物,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,便會將人麻倒,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。」

  段譽心下一驚:「難道我已暈倒了四五日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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