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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〇


  漸行漸南,雖已十月上旬,天時卻也不冷,一路上山深林密,長草叢生,與北國西夏相較,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
  這一日傍晚,將近草海,一眼望出去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,左首是一座大森林,眼看數十里內並無人居。巴天石道:「公子,此處地勢險惡,咱們乘早找個地方住宿才好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是啊,今日是走不出這大片草地了,只不知甚麼地方可以借宿。」朱丹臣道:「草海中毒蚊、毒蟲甚多,又多瘴氣。眼下桂花瘴剛過,芙蓉瘴剛起,兩般瘴氣混在一起,毒性更烈。倘若找不到宿地,便在樹枝高處安身較好,瘴氣侵襲不到,毒蟲毒蚊也少。」

 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,往樹林中走去。王語嫣聽朱丹臣將瘴氣說得這般厲害,問他桂花瘴、芙蓉瘴是甚麼東西。朱丹臣道:「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毒氣,三月桃花瘴、五月榴花瘴最為厲害。其實瘴氣都是一般,時候不同,便按月令時花,給它取個名字。三五月間天候漸熱,毒蟲毒蚊萌生,是以為害最大。這時候已好得多了,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,草海中野草腐爛堆積,瘴氣必定兇猛。」王語嫣道:「嗯,那麼有茶花瘴沒有?」段譽、巴天石等都笑了起來。朱丹臣道:「我們大理人最喜茶花,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。」

 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。馬蹄踏入爛泥,一陷一拔,行走甚是不便。巴天石道:「我瞧咱們不必再進去啦,今晚就學鳥兒,在高樹上作巢安身,等明日太陽出來,瘴氣漸清,再行趕路。」王語嫣道:「太陽出來後,瘴氣便不怎樣厲害了?」巴天石道:「正是。」

  鍾靈突然指著東北角,失聲驚道:「啊喲,不好啦,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,那是甚麼瘴氣?」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,果見有股雲氣,嬝嬝在林間升起。

  巴天石道:「姑娘,這是燒飯瘴。」鍾靈擔心道:「甚麼燒飯瘴?厲害不厲害?」巴天石笑道:「這不是瘴氣,是人家燒飯的炊烟。」果見那青烟中夾有黑氣,又有些白霧,乃是炊烟。眾人都笑了起來,精神為之一振,都說:「咱們找燒飯瘴去。」鍾靈給各人笑得不好意思,漲紅了臉。王語嫣安慰她道:「靈妹,幸好得你見到了這燒飯……燒飯的炊烟,免了大家在樹頂露宿。」

  一行人朝著炊烟走去,來到近處,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,屋旁堆滿了木材,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。朱丹臣縱馬上前,大聲道:「木場的大哥,行道之人,想在貴處借宿一晚,成不成?」隔了半晌,屋內並無應聲,朱丹臣又說了一遍,仍無人答應。屋頂烟囱中的炊烟卻仍不斷冒出,屋中定然有人。

  朱丹臣從懷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鐵骨扇,拿在手中,輕輕推開了門,走進屋去。只見屋內一個人影也無,卻聽到必剝必剝的木柴著火之聲。朱丹臣走向後堂,進入廚房,只見灶下有個老婦正在燒火。朱丹臣道:「老婆婆,這裏還有旁人麼?」那老婦茫然瞧著他,似乎聽而不聞。朱丹臣道:「便只你一個在這裏麼?」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,又指指嘴巴,啊啊啊的叫了幾聲,表示是個聾子,又是啞巴。

  朱丹臣回到堂中,段譽、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,七八間木屋之中,除了那老婦外更無旁人。每間木屋都有板床,床上卻無被褥,看來這時候伐木工人並未開工。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,察見並無異狀。

  朱丹臣道:「這老婆婆又聾又啞,沒法跟她說話。王姑娘最有耐心,還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。」王語嫣笑著點頭,道:「好,我去試試。」她走進廚房,跟那婆婆指手劃腳,取了一錠銀子給她,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。眾人待那婆婆煮好飯後,向她討了些米作飯,木屋中無酒無肉,大夥兒吃些乾菜,也就抵過了肚飢。

  巴天石道:「咱們就都在這間屋中睡,別分散了。」當下男的睡在東邊屋,女的睡在西邊。那老婆婆在中間房桌上點了一盞油燈。

  各人剛睡下,忽聽得中間房塔塔幾聲,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,但打來打去打不著。巴天石開門出去,見桌上油燈已熄,黑暗中但聽得塔塔聲響,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。巴天石取出懷中火刀火石,塔的一聲,便打著了火,湊過去點了燈盞。那老婆婆微露笑容,向他打個手勢,要借火刀火石,指指廚房,示意要去點火。巴天石交了給她,入房安睡。

  過不多時,卻聽得中間房塔塔塔之聲又起,段譽等閉眼剛要入睡,給打火聲吵得睜大眼來,見壁縫中沒火光透過來,原來那油燈又熄了。朱丹臣笑道:「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。」本待不去理她,但塔塔塔之聲始終不絕,似乎倘若一晚打不著火,她便要打一晚似的。朱丹臣聽得不耐煩起來,走到中間房中,黑暗中朦朦朧朧的見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,塔塔塔的打火。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,塔的一聲打著火,點亮了油燈。那老婆婆笑了笑,打了幾個手勢,向他借火刀火石,要到廚房中使用。朱丹臣借了給她,自行入房。

  豈知過不多久,中間房的塔塔塔聲音又響了起來。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為光火,罵道:「這老婆子不知在搗甚麼鬼!」可是塔塔塔、塔塔塔的聲音始終不停。巴天石跳了出去,搶過她的火刀火石來打,塔塔塔幾下,竟一點火星也無,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,大聲問道:「我的火刀、火石呢?」這句話一出口,隨即啞然失笑:「我怎麼向一個聾啞的老婆子發脾氣?」

  這時木婉清也出來了,取出火刀火石,道:「巴叔叔,你要打火麼?」巴天石道:「這老婆婆真是古怪,一盞燈點了又熄,熄了又點,直搞了半夜。」接過火刀火石,塔的一聲,打出火來,點著了燈盞。那老婆婆似甚滿意,笑了一笑,瞧著燈盞的火光。巴天石向木婉清道:「姑娘,路上累了,早些安歇罷。」便即回入房中。

  豈知過不到一盞茶時分,那塔塔塔、塔塔塔的打火之聲又響了起來。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時從床上躍起,都想搶將出去,突然之間,兩人同時醒覺:「世上豈有這等古怪的老太婆?其中定有詭計。」

  兩人輕輕一握手,悄悄出房,分從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,正要一撲而上,突然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,原來在燈盞旁打火的卻是木婉清。兩人立時收勢,巴天石道:「姑娘,是你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,我覺得這地方有點兒不對勁,想點燈瞧瞧。」

  巴天石道:「我來打火。」豈知塔塔塔、塔塔塔幾聲,半點火星也打不出來。巴天石一驚,叫道:「這火石不對,給那老婆子掉過了。」朱丹臣道:「快去找那老婆子,別給她走了。」木婉清奔向廚房,巴朱二人追出木屋,但便在這頃刻之間,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。巴天石道:「別追遠了,保護公子要緊。」

  兩人回到木屋,段譽、王語嫣、鍾靈也都已聞聲而起。

  巴天石道:「誰有火刀火石?先點著了燈再說。」只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道:「我的火刀火石給那老婆婆借去了。」卻是王語嫣和鍾靈。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:「咱們步步提防,想不到還是在這裏中了敵人詭計。」段譽從懷中取出火刀火石,塔塔塔的打了幾下,卻那裏打得著火?朱丹臣道:「公子,那老婆子曾向你借來用過?」段譽道:「是,那是在吃飯之前。她打了之後便即還我。」朱丹臣道:「火石給掉過了。」

  一時之間,各人默不作聲,黑暗中但聽得秋蟲唧唧。這一晚正當月盡夜,星月無光。六人聚在屋中,只朦朦朧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,心中隱隱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險。自從段譽在畫中填字、賈老者殷勤相待以來,六人就如給人蒙上了眼,身不由主的走入一個茫無所知的境地,明知敵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計,但用的是甚麼陰險毒計,卻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。各人均想:「敵人如果一擁而出,倒也痛快,卻這般鬼鬼祟祟,令人全然無從提防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那老婆婆取出咱們的火石去,用意是叫咱們不能點燈,他們便可在黑暗中施行詭計。」鍾靈突然尖聲驚叫,說道:「我最怕他們在黑暗裏放蜈蚣、毒蟻來咬我!」巴天石心中一凜,說道:「黑暗中若有細小毒物來襲,確是防不勝防。」段譽道:「咱們還是出去,躲在樹上。」朱丹臣道:「只怕樹上已先放了毒物。」鍾靈又是「啊」的一聲,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。巴天石道:「姑娘別怕,咱們點起火來再說。」鍾靈道:「沒了火石,怎麼點火?」巴天石道:「敵人是何用意,現下難知。但他們既要咱們沒火,咱們偏偏生起火來,想來總是不錯。」

  他說著轉身走入廚房,取過兩塊木柴,出來交給朱丹臣,道:「朱兄弟,把木柴弄成木屑,越細越好。」朱丹臣一聽,當即會意,道:「不錯,咱們豈能束手待攻?」從懷中取出匕首,將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來。段譽、木婉清、王語嫣、鍾靈一起動手,各取匕首小刀,把木片切的切,斬的斬,輾的輾,弄成極細的木屑。段譽嘆道:「可惜我沒天龍寺枯榮師祖的神功,否則內力到處,木屑立時起火,便是那鳩摩智,也有這等本事。」其實這時他體內所積蓄的內力,已遠在枯榮大師和鳩摩智之上,只不會運用而已。

  幾人不停手的將木粒輾成細粉,心中都惴惴不安,誰也不說話,只留神傾聽外邊動靜,均想:「這老婆婆騙了咱們的火石去,決不會停留多久,只怕立時就會發動。」

 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飯碗般大一堆,當即撥成一堆,拿幾張火煤紙放在其中,將自己單刀執在左手,借過鍾靈的單刀,右手執住了,突然間雙手一合,錚的一響,雙刀刀背相碰,火星四濺,火花濺到木屑之中,便燒了起來,只可惜一燒即滅,未能燃著紙媒,眾人嘆息聲中,巴天石雙刀連碰,錚錚之聲不絕,撞到十餘下時,紙媒終於燒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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