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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三


  鳩摩智嘆道:「老衲雖在佛門,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,今日之果,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。唉,貪、瞋、癡三毒,無一得免,卻又自居為高僧,貢高自慢,無慚無愧,唉,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,萬劫不得超生。」

 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,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,聽了鳩摩智這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,同情之心頓生,問道:「大師何出此言?大師適才身子不愉,此刻已大好了嗎?」

  鳩摩智半晌不語,又暗一運氣,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然廢於一旦。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,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,只因練了武功,好勝之心日盛,向佛之心日淡,至有今日之事。他坐在污泥之中,猛地省起:「如來教導佛子,第一是要去貪、去愛、去取、去纏,方有解脫之望。我卻無一能去,名韁利鎖,將我緊緊繫住。今日武功盡失,焉知不是釋尊點化,叫我改邪歸正,得以清淨解脫?」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又是慚愧,又是傷心。

  段譽聽他不答,問王語嫣道:「慕容公子呢?」王語嫣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表哥呢?啊喲,我倒忘了。」段譽聽到她「我倒忘了」這四字,當真是如聞天樂,比甚麼都喜歡。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,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,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,在她心中,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了。

  只聽鳩摩智道:「老衲過去諸多得罪,謹此謝過。」說著合什躬身。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,忙即還禮,說道:「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,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?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。」鳩摩智道:「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。老衲的惡行,倒成了助緣。公子宅心仁厚,後福無窮。老衲今日告辭,此後萬里相隔,只怕再難得見。這一本經書,公子他日有便,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林寺。恭祝兩位舉案齊眉,白頭偕老。」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譽。

  段譽道:「大師要回吐蕃國去麼?」鳩摩智道:「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,卻不一定是吐蕃國。」段譽道:「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,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回?」

  鳩摩智微微笑道:「世外閒人,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?老衲今後行止無定,隨遇而安。心安樂處,便是身安樂處。」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,試了一試,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,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。

  這一來,鳩摩智大徹大悟,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,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,弘揚佛法,度人無數。其後天竺佛教衰微,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沒,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,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。

 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,呼吸可聞,雖身處污泥,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,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。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,四手相握,心意相通。

  過了良久,王語嫣道:「段郎,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,咱們上去瞧瞧。」段譽道:「我一點也不痛,卻也不忙上去。」王語嫣柔聲道:「你不喜歡上去,我便在這裏陪你。」千依百順,更無半點違拗。

  段譽過意不去,笑道:「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,豈不把你浸壞了?」左手摟著她細腰,右手一拉繩索,竟然力大無窮,微一用力,兩人便上升數尺。段譽大奇,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,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又在井底睡了一覺,居然功力大增。

  兩人出得井來,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,骯髒無比,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,忍不住相對大笑,當下找到一處小澗,跳下去沖洗良久,才將頭髮、口鼻、衣服、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。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,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,情境相類,心情卻已大異,當真是恍如隔世。

  王語嫣道:「咱們這麼一副樣子,如果教人撞見,當真羞也羞死了。」段譽道:「不如便在這裏晒乾,等天黑了再回去。」王語嫣點頭稱是,倚在山石邊上。

  段譽仔細端相,但見佳人似玉,秀髮滴水,不由得大樂,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,把臉蛋側了過去。兩人絮絮煩煩,儘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,不知時候過得真快,似乎只轉眼之間,太陽便下了山,而衣服鞋襪也都乾了。

  段譽心中喜樂,驀地裏想到慕容復,說道:「嫣妹,我今日心願得償,神仙也不如,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,成也不成。」

 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,這時心情已變,對慕容復暗有歉咎之意,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,說道:「是啊,咱們快瞧瞧去。」

 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,將到門外,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:「你們也來了?」正是慕容復的聲音。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:「是啊,原來你在這裏。」

  慕容復哼了一聲,說道:「剛才跟吐蕃國武士打了一架,殺了十來個人,耽擱了我不少時候。姓段的,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,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?我……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,非去拆穿不可。」

  他從井中出來後,洗浴、洗衣,好好睡了一覺,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,一場打鬥,雖然得勝,卻也費了不少力氣,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、蕭峰、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。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,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,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。

  段譽奇道:「甚麼姑娘冒充我去?我可壓根兒不知。」王語嫣也道:「表哥,我們剛從井中出來……」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,自己與段譽在山澗畔溫存纏綿了半天,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,不由得臉上紅了。

 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,慕容復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,他急於要趕向皇宮,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,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。只聽王語嫣又道:「表哥,他……他……段公子……還有我,都很對你不住,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。」

  慕容復精神一振,喜道:「此話當真?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麼?」心想:「看來這書獃子獃氣發作,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,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,世界上竟有這等胡塗人,倒也可笑。他有蕭峰、虛竹相助,如不跟我相爭,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,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決無翻悔。」他一見到慕容復,總不免有些擔心。

  慕容復喜道:「咱們須得趕赴皇宮。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。」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。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,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,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,代兄求親。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復的寓所。

  鄧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,忽見公子歸來,都是喜出望外。眼見為時迫促,各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。段譽說甚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,否則寧可不去皇宮。慕容復無奈,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,相偕入宮。

  三人帶同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,宮門已閉。慕容復豈肯就此罷休,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,逾牆而入。風波惡躍上牆頭,伸手來拉段譽。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,用力一躍,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。不料一躍之下,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而過,還高出了三四尺,跟著輕輕落下,如葉之墮,悄然無聲。牆內慕容復,牆頭風波惡,牆外鄧百川、公冶乾,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:「好輕功!」只包不同道:「我看也稀鬆平常。」

 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,尋覓宴客的所在,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,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即散席,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,赴青鳳閣飲茶。段譽、慕容復、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。

  蕭峰、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沒的突然現身,都是驚喜交集。眾人悄悄商議,均說求婚者眾,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,大夥兒混在一道,到了青鳳閣再說,段譽既到,便不怕揭露機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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