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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三


  王語嫣道:「你沒有壞心,也就是了,誰要你發誓?那麼你為甚麼高興?」她這句話剛問出口,心下立時也明白了:段譽所以喜形於色,只因慕容復娶了西夏公主,他去了這個情敵,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。段譽對她一見傾心,情致殷殷,王語嫣豈有不明之理?只是她滿腔情意,自幼便注在這表哥身上,有時念及段譽的癡心,不免歉然,但這個「情」字,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。她一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,不由得既驚且羞,紅暈雙頰,嗔道:「你雖不是笑我,卻也是不安好心。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段譽心中一驚,暗道:「段譽啊段譽,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,竟生乘火打劫之心?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?」眼見到她楚楚可憐之狀,只覺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樂,自己縱然萬死,亦所甘願,不由得胸間豪氣陡生,心想:「適才我只想,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,晨夕與共,其樂融融,可是沒想到這『其樂融融』,是我段譽之樂,卻不是她王語嫣之樂。我段譽之樂,其實正是她王語嫣之悲。我只求自己之樂,那是愛我自己,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,那才是真正的愛她,是為她好。」

  王語嫣低聲道:「是我說錯了麼?你生我的氣麼?」段譽道:「不,不,我怎會生你的氣?」王語嫣道:「那麼你怎地不說話?」段譽道:「我在想一件事。」

  他心中不住盤算:「我和慕容公子相較,文才武藝不如,人品風采不如,倜儻瀟洒、威望聲譽不如,可說樣樣及他不上。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,自幼兒青梅竹馬,鍾情已久,我更加無法相比。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,我要令王姑娘知道,說到真心為她好的,慕容公子卻不如我了。二十多年之後,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、孫子後,她內心深處,仍會想到我段譽,知道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的,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。」

  他心意已決,說道:「王姑娘,你不用傷心,我去勸告慕容公子,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馬,要他及早和你成婚。」

  王語嫣吃了一驚,說道:「不!那怎麼可以?我表哥恨死了你,他不會聽你勸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我當曉以大義,向他點明,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,兩心相悅。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,既不知她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旦夕相見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的不妥。我又要跟他說,王姑娘清麗絕俗,世所罕見,溫柔嫻淑,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個。過去一千年中固然沒有,再過一千年仍然沒有。何況王姑娘對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,你豈可做那薄倖郎君,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,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?」

  王語嫣聽了他這番話,甚是感動,幽幽的道:「段公子,你說得我這麼好,那是你有意誇獎,討我歡喜……」段譽忙道:「非也,非也!」話一出口,便想到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,學了他的口頭禪,忍不住一笑,又道:「我是一片誠心,句句乃肺腑之言。」王語嫣也被他這「非也非也」四字引得破涕為笑,說道:「你好的不學,卻去學我包三哥。」

  段譽見她開顏歡笑,十分喜歡,說道:「我自必多方勸導,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,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這麼做,又為了甚麼?於你能有甚麼好處?」段譽道:「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,心下歡喜,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。」

  王語嫣心中一凜,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,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。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,一時感動,隨即淡忘,嘆了口氣道:「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。在他心中,興復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。公冶二哥跟我說,我表哥說道:男兒漢當以大業為重,倘若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都便不是英雄了。他又說: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罷,是潑辣悍婦也罷,他都不放在心上,最要緊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。」

  段譽沉吟道:「那確是實情,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,西夏能起兵助他復國,這件事……這件事……倒是有些為難。」眼見王語嫣又是淚水盈盈欲滴,只覺便是為她上刀山、下油鍋,也是閒事一樁,一挺胸膛,說道:「你放一百二十個心,讓我去做西夏駙馬。你表哥做不成駙馬,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。」

  王語嫣又驚又喜,問道:「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去搶這個駙馬來做。」

  王語嫣在少室山上,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得慕容復無法還手,心想他的武功確比表哥為高,如果他去搶做駙馬,表哥倒真的未必能搶得到手,低低的道:「段公子,你待我真好,不過這樣一來,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。」段譽道:「那又有甚麼干係?反正現下他早就恨我了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剛才說,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你卻為了我而去和她成親,豈不是……豈不是……太委屈了你?」

  段譽當下便要說:「只要為了你,不論甚麼委屈我都甘願忍受。」但隨即便想:「我為你做事,倘若居功要你感恩,不是君子的行逕。」便道:「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屈,我爹爹有命,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夏公主。我是秉承爹爹之命,跟你全不相干。」

  王語嫣冰雪聰明,段譽對她一片深情,豈有領略不到的?心想他對自己如此癡心,怎會甘願去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?他為了自己而去做大違本意之事,卻毫不居功,不由得更是感激,伸出手來,握住了段譽的手,說道:「段公子,我……我……今生今世,難以相報,但願來生……」說到這裏,喉頭哽咽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
  他二人數度同經患難,背負扶持,肌膚相接,亦非止一次,但過去都是不得不然,這一次卻是王語嫣心下感動,伸手與段譽相握。段譽但覺她一隻柔膩軟滑的手掌款款握著自己的手,霎時之間,只覺便是天塌下來也顧不得了,歡喜之情,充滿胸臆,心想她這麼待我,別說要我娶西夏公主,便是大宋公主、遼國公主、吐蕃公主、高麗公主一起娶了,卻又如何?他重傷未癒,狂喜之下,熱血上湧,不由得精神不支,突然間天旋地轉,頭暈腦脹,身子搖了幾搖,一個側身,咕咚一聲,摔入了碧波池中。

  王語嫣大吃一驚,叫道:「段公子,段公子!」伸手去拉。

  幸好池水甚淺,段譽給冷水一激,腦子也清醒了,拖泥帶水的爬將上來。

  王語嫣這麼一呼,廟中許多人都驚醒了。蕭峰、虛竹、巴天石、朱丹臣等都奔出來。見到段譽如此狼狽的神情,王語嫣卻滿臉通紅的站在一旁,十分忸怩尷尬,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邊幽會,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,卻也不便多問。段譽要待解釋,卻也不知說甚麼好。

  ***

  次日是八月十二,離中秋尚有三日。巴天石一早便到靈州城投文辦事。巳牌時分,他匆匆趕回廟中,向段譽道:「公子,王爺向西夏公主求親的書信,小人已投入了禮部。蒙禮部尚書親自延見,十分客氣,說公子前來求親,西夏國大感光寵,相信必能如公子所願。」

  過不多時,廟門外人馬雜沓,跟著有吹打之聲。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,原來是西夏禮部的陶侍郎率領人員,前來迎接段譽,遷往賓館款待。蕭峰是遼國的南院大王,遼國國勢之盛,遠過大理,西夏若知他來,接待更當隆重,只是他囑咐眾人不可洩漏他的身份,和虛竹等一干人都認作是段譽的隨從,遷入了賓館。

  眾人剛安頓好,忽聽後院中有人粗聲粗氣的罵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,居然也來打西夏公主的主意?這西夏駙馬,我們小王子是做定了的,我勸你還是夾著尾巴早些走罷!」巴天石等一聽,都是怒從身上起,心想甚麼人如此無禮,膽敢上門辱罵?開門一看,只見七八條粗壯大漢,站在院子中亂叫亂嚷。

 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細之人,只是朱丹臣多了幾分文采儒雅,巴天石卻多了幾分霸悍之氣。兩人各不出聲,只是在門口一站。只聽那幾條大漢越罵越粗魯,還夾雜著許多聽不懂的番話,口口聲聲「我家小王子」如何如何,似乎是吐蕃國王子的下屬。

 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視一笑,便欲出手打發這幾條大漢,突然間左首一扇門砰的開了,搶出兩個人來,一穿黃衣,一穿黑衣,指東指西,霎時間三條大漢躺在地下哼聲不絕,另外幾人給那二人拳打足踢,都拋出了門外。那黑衣漢子道:「痛快,痛快!」那黃衣人道:「非也,非也!還不夠痛快。」一個正是風波惡,一個是包不同。

  但聽得逃到了門外的吐蕃武士兀自大叫:「姓慕容的,我勸你早些回姑蘇去的好。你想娶西夏公主為妻,惹惱了我家小王子,『以汝之道,還施汝身』,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,那就有得瞧的了。」風波惡一陣風般趕將出去。但聽得劈拍、哎唷幾聲,幾名吐蕃武士漸逃漸遠,罵聲漸漸遠去。

  王語嫣坐在房中,聽到包風二人和吐蕃武士的聲音,愁眉深鎖,珠淚悄垂,一時打不定主意,是否該出來和包風二人相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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