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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七


  玄寂心道:「你枉自武功高強,又為一派之主,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。」說道:「『師叔祖』三字,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,我這可忘了。」

  玄寂道:「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,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,雙方不得傷了和氣。」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:「三位長老,咱們齊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?」宋陳吳三長老齊聲道:「甚好,甚好!丐幫眾兄弟,同赴少林寺去!」

  當下少林僧領先,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,衝向山上。

  鄧百川喜道:「三弟,真有你的,這一番說辭,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的得力幫手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!耽擱了這麼久,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福,勝負如何。」

  王語嫣急道:「快走!別『非也非也』的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提步急奔,忽見段譽跟隨在旁,問道:「段公子,你又要助你義兄、跟我表哥為難麼?」言辭中大有不滿之意。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,險些身亡,全係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、羞憤難當之故,王語嫣憶起此事,對段譽大是恚怒。

  段譽一怔,停了腳步。他自和王語嫣相識以來,對她千依百順,為了她赴危蹈險,全不顧一己生死,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,一時驚慌失措,心亂如麻,隔了半晌,才道:「我……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……」抬起頭來時,只見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,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。

  他又是一呆,心道:「王姑娘既已見疑,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?」但轉念又想:「這千百人蜂湧而前,對蕭大哥群相圍攻,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。虛竹二哥已言明兩不相助,我若不竭力援手,金蘭結義之情何在?縱使王姑娘見怪,卻也顧不得了。」於是跟隨群豪,奔上山去。

  其時段正淳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,當即手握劍柄,運氣待敵。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備,於段譽匆匆走開,都未在意。

  ***

 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,逕自闖進山門。少林寺佔地甚廣,前殿後舍,也不知有幾千百間,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,吆喝吶喊,找尋蕭遠山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。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,登高瞭望,四下裏擾攘紛紜,亂成一團。眾人穿房入舍,奔行來去,人人都在詢問:「在哪裏?見到了沒有?」少林寺莊嚴古剎,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。

  段譽亂走了一陣,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,東張西望,閃縮而行。段譽心念一動:「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,他們鬼鬼祟祟的幹甚麼?」好奇心起,當下展開「凌波微步」輕功,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,向寺旁樹林中奔去。沿著一條林間小徑,逕向西北,轉了幾個彎,眼前突然開朗,只聽得水聲淙淙,山溪旁聳立著一座樓閣,樓旁一塊匾額,寫著「藏經閣」三字。段譽心道:「少林寺藏經閣名聞天下,卻原來建立此處。是了,這樓閣臨水而築,遠離其他房舍,那是唯恐寺中失火,毀了珍貴無比的經典。」

 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,慢慢欺近藏經閣,段譽便也跟隨而前。突見兩名中年僧人閃將出來,齊聲咳嗽,說道:「兩位到這裏有何貴幹?」一名胡僧道:「我師兄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,特來觀光。」說話的正是波羅星。他和師兄哲羅星見寺中大亂,便想乘火打劫,到藏經閣來盜經。

  一名少林僧道:「大師請留步,本寺藏經重地,外人請勿擅入。」說話之間,又有四名僧人手執禪杖,攔在門口。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了一眼,知所謀難成,只得廢然而退。

  段譽跟著轉身,正想去找尋蕭峰,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:「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?」認得是玄寂的口音。另一人道:「我們四個守在這裏,那灰衣僧闖了進來,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,師伯救醒我時,那灰衣僧已不知去向了。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此處窗房破損,想必是到了後山。」玄寂道:「不錯。」那老僧道:「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。」玄寂道:「這二人在本寺潛伏數十年,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,一無所覺,可算得無能。他們若要盜經,數十年來那一日不可盜,何待今日?」那老僧道:「師兄說得是。」二僧齊聲長嘆。

 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,不可偷聽,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,只因段譽內力深厚,這才聽聞。段譽慢慢走開,尋思:「他們說蕭大哥到了後山,我這就去瞧瞧。」

 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,林密路陡,段譽走出數里,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聲,空山寂寂,唯有樹間鳥雀鳴聲。山間林中陽光不到,頗有寒意。段譽心道:「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,脫身就甚容易,群雄難再圍攻。」欣慰之下,突然想到王語嫣怨怒的神色,心頭大震:「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,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」背上不由得出了一陣冷汗,心道:「慕容公子若死,王姑娘傷心欲絕,一生都要鬱鬱寡歡了。」

 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漫行,一忽兒想到慕容復,一忽兒想到蕭大哥,一忽兒想到爹爹、媽媽和伯父,但想得最多的畢竟還是王語嫣,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神色。

 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,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唸佛之聲:「即心即佛,即佛即心,心明識佛,識佛明心,離心非佛,離佛非心……」聲音祥和渾厚,卻是從來沒聽見過的。段譽心道:「原來此處有個和尚,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大哥。」當即循聲走去。

  轉過一片竹林,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。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背向坐在石上,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,他面前坐著多人,其中有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慕容博、慕容復父子,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、波羅星,以及來自別寺的幾位高僧、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,也都坐在地下,雙手合什、垂首低眉,恭恭敬敬的聽法。四五丈外站著一人,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,臉露譏嘲之色,顯得心中不服。

  段譽出身於佛國,自幼即隨高僧研習佛法,於佛經義理頗有會心,只是大理國佛法自南方傳來,近於小乘,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,所學頗有不同,聽那老僧所說偈語,雖似淺顯,卻含至理,尋思:「瞧這位高僧的服色,乃是少林寺中僧侶,而且職司極低,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,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經說法?」

  他慢慢繞將過去,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,究竟是何許人物。但要看到那僧人正面,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,他不敢驚動諸人,放輕腳步,遠遠兜了個圈子,斜身縮足,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,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,向他微微一笑。段譽也以笑容相報。

  突然之間,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。段譽叫聲:「啊喲!」欲施六脈神劍抵禦,已然不及,只覺胸口一痛,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唸道:「阿彌陀佛!」便已人事不知了。

  ***

 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,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、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是他,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,且亦不容於中原豪雄,當即飛身向少林寺中奔去。少林寺房舍眾多,自己熟悉地形,不論在那裏一藏,蕭氏父子都不容易找到。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,如影隨形般跟蹤而來。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,功力相若,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,蕭遠山便難追及。蕭峰卻正當壯年,武功精力,俱是登峰造極之候,發力疾趕之下,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,蕭峰於數丈外一掌拍出,掌力已及後背。

  慕容博回掌一擋,全身一震,手臂隱隱酸麻,不禁大吃一驚:「這契丹小狗功力如此厲害!」一側身,便即閃進了山門。

  蕭峰那容他脫身,搶步急趕。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,到處迴廊殿堂,蕭峰掌力雖強,卻已拍不到他。三人一前二後,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。

  慕容博破窗而入,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,轉過身來,冷笑道:「蕭遠山,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,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,拚個死活?」蕭遠山攔在閣門,說道:「孩兒,你擋著窗口,別讓他走了。」蕭峰道:「是!」閃身窗邊,橫掌當胸,父子二人合圍,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。蕭遠山道:「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,不死不解。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,自然我父子聯手齊上,取你性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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