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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六


  包不同道:「嗯,你倒性急得很。陳長老,那日在無錫杏子林裏,你跟我風四弟較量武藝,你手中提一隻大布袋,大布袋裏有一隻大蠍子,大蠍子尾巴上有一根大毒刺,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,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,是也不是?」陳長老心道:「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,他偏偏要甚麼大、甚麼小的囉裏囉唆一大套。」便道:「正是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很好,我跟你打個賭,你贏了,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的訊息告知於你。若是我贏,你便將那隻大布袋、大布袋中的大蠍子,以及裝那消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,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。你賭不賭?」陳長老道:「包兄要賭甚麼?」包不同道:「貴幫宋長老向我栽贓誣陷,硬指我曾說甚麼貴幫的易大彪揭了西夏國王的榜文,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。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,咱二人便來賭一賭。倘若我確是說過的,那是你贏了。倘若我當真沒說過,那麼是我贏了。」

  陳長老向宋吳二長老瞧了一眼,二人點了點頭,意思是說:「這裏數千人都是見證,不論憑他如何狡辯,終究是難以抵賴。跟他賭了!」陳長老道:「好,在下跟包兄賭了!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?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,秉公判斷?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,非也!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斷,就算推舉十位八位罷,難道除了這十位八位之外,其餘千百位英雄好漢,就德不高、望不重了?既然德不高、望不重,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?如此侮慢當世英雄,你丐幫忒也無禮。」

  陳長老道:「包兄取笑了,在下決無此意。然則以包兄所見,該當如何?」

  包不同道:「是非曲直,一言而決,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。拿來!」這「拿來」兩字一出口,便即伸出手去。陳長老道:「甚麼?」包不同道:「布袋、蠍子、解藥!」陳長老道:「包兄尚未證明,何以便算贏了?」包不同道:「只怕你輸了之後,抵賴不給。」

  陳長老哈哈一笑,道:「小小毒物,何足道哉?包兄既要,在下立即奉上,又何必賭甚麼輸贏?」說著除下背上一隻布袋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遞將過去。

 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的便接了過來,打開布袋之口,向裏一張,只見袋中竟有七八隻花斑大蠍,忙合上了袋口,道:「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,為甚麼是我贏了,是你輸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解開長袍的衣帶,抖一抖衣袖,提一提袋角,叫眾人看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子、火刀、火石之外,更無別物。宋陳吳三長老兀自不明他其意何居,臉上神色茫然。包不同道:「二哥,你將榜文拿在手中,給他們瞧上一瞧。」

 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,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,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。當下取出榜文,提在手中。群雄向榜文瞧去,但見一張大黃紙上蓋著硃砂大印,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,雖然難辨真偽,看模樣似乎並非贋物。

  包不同道:「我先前說,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,請我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也不是?」宋陳吳三長老聽他忽又自承其事,喜道:「正是。」包不同道:「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,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,請我交給貴幫長老。是不是?」三長老齊道:「是,那又有甚麼說錯了?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錯矣,錯矣!錯之極矣,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!差之厘毫,謬以千里矣!我說的是『我們』,宋長老說的是『我』。夫『我們』者,我們姑蘇慕容氏這夥人也,其中有慕容公子、有鄧大哥、公冶二哥、風四弟,有包不同,還有一位王姑娘。至於『我』者,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、一條『非也非也』的光棍是也。眾位英雄瞧上一瞧,王姑娘花容月貌,是個大閨女,和我『非也非也』包不同包老三大不相同,豈能混為一談?」

 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,萬不料他咬文嚼字,專從「我」與「我們」之間的差異上大做文章。

  只聽包不同又道:「這張榜文,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。我向貴幫報訊,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。我說『我們』,那是不錯的。若是說『我』,那可就與真相不符了。在下不懂西夏文字,去接這張榜文來幹甚麼?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在貴幫手中,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,就算不來找貴幫報仇,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。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,接西夏榜文,向貴幫報訊,都是『我們』姑蘇慕容氏一夥人,卻不是『我』包不同獨個兒!」他轉頭向公冶乾道:「二哥,是他們輸了,將榜文收起來罷。」

  陳長老心道:「你大兜圈子,說來說去,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恥辱。」當下拱手道:「當日包兄赤手空拳,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鬥,包兄已大佔勝算。敝幫眼見不敵,結那『打……打……』那個陣法,還是奈何不了包兄。當時在做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,與包兄酣鬥良久,這才勉強勝了包兄半招。當時包兄放言高歌,飄然而去,鬥是鬥得高明,去也去得瀟洒,敝幫上下事後說起,那一個不是津津樂道,心中欽佩?包兄怎麼自謙如此,反說是敗在敝幫手中?決無此事,決無此事。那喬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,甚至可說已是咱們的公敵。」

 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,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,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子林中一敗之辱,更不是為了他那「有話便說,有屁少放」這八個字。包不同立即打蛇隨棍上,說道:「既然如此,再好也沒有了。你就率領貴幫兄弟,咱們同仇敵愾,去將喬峰那廝擒了下來。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,自會將榜文雙手奉上。老兄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,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,從頭至尾、源源本本的譯解明白,你道如何?」

 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,望望吳長老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:「原當如此,更有何疑?」

 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,見說話之人是「十方秀才」全冠清。他這時已升為九袋長老,只聽他繼續道:「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。這蕭峰之父蕭遠山,自稱在少林寺潛居三十年,盡得少林派武學秘籍。今日大夥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,他回到遼國之後,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,契丹人如虎添翼,再來進攻大宋,咱們炎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。」

 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,只是玄慈圓寂、莊聚賢斷腳,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林兩大支柱,都變成了群龍無首,沒有人主持大局。

  全冠清道:「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,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施令,大夥兒齊聽差遣。先殺了蕭遠山、蕭峰父子,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。其餘善後事宜,不妨慢慢從長計議。」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,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山,殺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洩漏,心下甚是惶懼,急欲另興風波,以為卸罪脫身之計。他雖也是丐幫四長老之一,但此刻已不敢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。

 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:「這話說得是,請三高僧、三長老發令。」「此事關及天下安危,六位前輩當仁不讓,義不容辭。」「咱們同遵號令,撲殺這兩條番狗!」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,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。

  余婆叫道:「眾位契丹兄弟,請過來說話。」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何居,卻不過去,各人挺刀在手,並肩而立,明知寡不敵眾,卻也要決一死戰。余婆叫道:「靈鷲八部,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。」八部諸女奔將前去,站在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,諸洞主、島主翼衛在旁。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,幫著搖旗吶喊,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。

 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:「主人,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,若在主人眼前讓人亂刀分屍,大折靈鷲宮的威風。咱們且行將他們看管,敬候主人發落。」

 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,也想不出甚麼主意,點了點頭,朗聲說道:「我靈鷲宮與少林派是友非敵,大夥不可傷了和氣,更不得鬥毆殘殺。」

 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,情知大是勁敵,聽虛竹這麼說,便道:「這十八名契丹武士殺與不殺,無關大局,衝著虛竹先生的臉面,暫且擱下。虛竹先生,咱們擒殺蕭峰,你相助何方?」

  虛竹躊躇道:「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,蕭峰是我義兄,一者於我有恩,一者於我有義。我……我……我只好兩不相助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師叔祖,我勸你放我蕭大哥去罷,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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