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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八


  忽然嗤的一聲,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,撞在那女子腰間。那女子被撞得滑出丈餘,拍的一聲大響,長鞭打上地下石板,石屑四濺。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的溜溜滾轉,卻是一枚松球。眾人都大吃一驚:「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餘,內力非同小可,那是誰?」

  烏老大驀地裏想起一事,失聲叫道:「童姥!是童姥!」

  那日他躲在巖石之後,見到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,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中,帶在身邊。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殺死,但沒目睹她的死狀,總是心下惴惴。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,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。烏老大吃過大苦,一見松球又現,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,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?

  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「童姥」,一齊轉身朝外,大廳中刷刷、擦擦、叮噹、嗆啷諸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,各人均取兵刃在手,同時向後退縮。

 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,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甚麼模樣。其實那日他以「斗轉星移」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墜之勢,曾見過童姥一面,只是決不知那個十八九歲、顏如春花的姑娘,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姥。

  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,生怕她受人傷害。王語嫣卻叫:「表哥,小心!」

  眾人目光群注大門,但過了好半晌,大門口全無動靜。

  包不同叫道:「童姥姥,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,便進來打上一架罷!」過了一會,門外仍是沒有聲息。風波惡道:「好罷,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姥的高招,『明知打不過,仍要打一打』,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。」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,便衝向門外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,知他決不是童姥對手,一齊跟出。

  眾洞主、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,有的卻暗自訕笑:「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害,卻來妄逞好漢,一會兒吃了苦頭,那可後悔莫及了。」只聽得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,在廳外大聲向童姥挑戰,卻始終無人答腔。

  ***

 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,卻是虛竹所發。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不定,好生過意不去,說道:「對不起,對不起!是我的不是。童姥確已逝世,各位不用驚慌。」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,心想:「再咬下去,兩人都活不成了。」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,使的是「天山六陽掌」功夫,一股陽和內力,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住了,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,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。

  那胖子雙臂一鬆,坐在地下,呼呼喘氣,神情委頓不堪,說道:「兄弟,你怎麼啦?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?快說,快說,哥哥給你報仇雪恨。」他兄弟見兄長神智回復,心中大喜,顧不得臉上重傷,不住口的道:「哥哥,你好了!哥哥,你好了!」

  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,說道:「各位是鈞天部的麼?你們陽天、朱天、昊天各部姊妹,都已到了接天橋邊,只因鐵鍊斷了,一時不得過來。你們這裏有沒有鐵鍊或是粗索?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。」他掌心中北冥真氣鼓盪,手到之處,鈞天部諸女不論被封的是那一處穴道,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開,再無任何窒滯。

  眾女驚喜交集,紛紛站起,說道:「多謝尊駕相救,不敢請教尊姓大名。」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,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,叫道:「快,快去接應八部姊妹們過來,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。」一面回頭揮手,向虛竹道謝。

  虛竹拱手答謝,說道:「不敢,不敢!在下何德何能,敢承各位道謝?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,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。」他意思是說,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師長,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。

  群豪見他隨手一拍,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,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被封,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血過宮,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,抑且從所未聞,眼見他貌不驚人,年紀輕輕,決無這等功力,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,都信是童姥已到了靈鷲宮中。

  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,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,滿臉塗了泥污,但一開口說話,烏老大猛地省起,便認了出來,一縱身欺近他身旁,扣住了他右手脈門,喝道:「小和尚,童……童姥已到了這裏麼?」

  虛竹道:「烏先生,你肚皮上的傷處已痊癒了嗎?我……我現在已不能算佛門弟子了,唉!說來慚愧……當真慚愧得緊。」說到此處,不禁滿臉通紅,只是臉上塗了許多污泥,旁人也瞧不出來。

  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,諒他無法反抗,當下加運內力,要他痛得出聲討饒,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,我一襲得手,將他扣為人質,童姥便要傷我,免不了要投鼠忌器。那知他連催內力,虛竹恍若不知,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,無影無蹤。烏老大心下害怕,不敢再催內力,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。

  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,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,即使他武功比烏老大為高,也已無可抗禦,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,均想:「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,要害便決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。」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:「小子,你是誰?怎麼來的?」「你叫甚麼名字?你師長是誰?」「誰派你來的?童姥呢?她到底是死是活?」

  虛竹一一回答,神態甚是謙恭:「在下道號……道號虛竹子。童姥確已逝世,她老人家的遺體已運到了接天橋邊。我師門淵源,唉,說來慚愧,當真……當真……在下鑄下大錯,不便奉告。各位若是不信,待會大夥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遺容。在下到這裏來,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。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部,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,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,種種仇恨,一筆勾消,豈不是好?」他一句句說來,一時羞愧,一時傷感,東一句,西一句,既不連貫,語氣也毫不順暢,最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。

 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,有點神智不清,驚懼之心漸去,狂傲之意便生,有人更破口叱罵起來:「小子是甚麼東西,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?」「他媽的,老賊婆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「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?這條腿是不是她的?」

  虛竹道:「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怨,她既已逝世,那也不必再懷恨了,口口聲聲『老賊婆』,未免太難聽了一點。烏先生說得不錯,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李秋水手下,這條腿嘛,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。唉,人生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,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,難免化作黃土。南無阿彌陀佛,南無觀音菩薩,南無大勢至菩薩,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,蓮池淨土!」

 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,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,登時都大感寬慰。有人問道:「童姥臨死之時,你是否在她身畔?」虛竹道:「是啊。最近這幾個月來,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。」群豪對望一眼,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:「破解生死符的寶訣,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。」

  青影一幌,一人欺近身來,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,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,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,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烏老大,放開了他!」

 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,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,待要出掌護身,卻已慢了一步。只聽得背後那人道:「再不放開,這一劍便斬下來了。」烏老大鬆指放開虛竹手腕,向前躍出數步,轉過身來,說道:「珠崖雙怪,姓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。」

  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,獰笑道:「烏老大,不論出甚麼題目,珠崖雙怪都接著便是。」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,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。虛竹心想:「你們要搜便搜,反正我身邊又沒甚麼見不得人的物事。」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件摸將出來,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,當即展開卷軸。

  大廳上數百對目光,齊向畫中瞧去。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,後來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濕透,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,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,丹青妙筆,實是出神入化。眾人一見之下,不約而同都轉頭向王語嫣瞧去。有人說:「咦!」有人說:「哦!」有人說:「呸!」有人說:「哼!」咦者大出意外,哦者恍然有悟,呸者甚為憤怒,哼者意存輕蔑。

  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,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,那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,咦、哦、呸、哼一番之後,均感失望。只有段譽、慕容復、王語嫣同時「啊」的一聲,至於這一聲「啊」的含義,三人卻又各自不同。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,驚奇之餘,暈紅雙頰,尋思:「難道……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,便也像段公子一般,將我……將我這人放在心裏?否則何以圖我容貌,暗藏於身?」段譽卻想:「王姑娘天仙化身,姿容絕世,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,那也不足為異。唉,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,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姑娘的肖像,日後和她分手,朝夕和畫像相對,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。」慕容復卻想:「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之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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