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九五


  虛竹心想:「原來師伯和師叔都對我師父一往情深,我師父心目之中卻另有其人。卻不知師叔這個小妹子是不是尚在人間?師父命我持此圖像去尋師學藝,難道這個小妹子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嗎?」問道:「師叔,她……你那個小妹子,是住在大理無量山中?」

  李秋水搖了搖頭,雙目向著遠處,似乎凝思往昔,悠然神往,緩緩道:「當年我和你師父住在大理無量山劍湖之畔的石洞中,逍遙快活,勝過神仙。我給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。我們二人收羅了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笈,只盼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。那一天,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塊巨大的美玉,便照著我的模樣彫刻一座人像,彫成之後,他整日價只是望著玉像出神,從此便不大理睬我了。我跟他說話,他往往答非所問,甚至是聽而不聞,整個人的心思都貫注在玉像身上。你師父的手藝巧極,那玉像也彫刻得真美,可是玉像終究是死的,何況玉像依照我的模樣彫成,而我明明就在他身邊,他為甚麼不理我,只是癡癡瞧著玉像。目光中流露出愛戀不勝的神色?那為甚麼?那為甚麼?」她自言自語,自己問自己,似乎已忘了虛竹便在身旁。

  過了一會,李秋水又輕輕說道:「師哥,你聰明絕頂,卻又癡得絕頂,為甚麼愛上了你自己手彫的玉像,卻不愛那會說、會笑、會動、會愛你的師妹?你心中把這玉像當成了我小妹子,是不是?我喝這玉像的醋,跟你鬧翻了,出去找了許多俊秀的少年郎君來,在你面前跟他們調情,於是你就此一怒而去,再也不回來了。師哥,其實你不用生氣,那些美少年一個個都給我殺了,沉在湖底,你可知道麼?」

  她提起那幅畫像又看了一會,說道:「師哥,這幅畫你在甚麼時候畫的?你只道畫的是我,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畫兒到無量山來找我。可是你不知不覺之間,卻畫成了我的小妹子,你自己也不知道罷?你一直以為畫中人是我。師哥,你心中真正愛的是我小妹子,你這般癡情的瞧著那玉像,為甚麼?為甚麼?現下我終於懂了。」

  虛竹心道:「我佛說道,人生在世,難免癡瞋貪三毒。師伯、師父、師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,可是糾纏在這三毒之中,儘管武功卓絕,心中的煩惱痛苦,卻也和一般凡夫俗子無異。」

  李秋水回過頭來,瞧著虛竹,說道:「賢姪,我有一個女兒,是跟你師父生的,嫁在蘇州王家,你幾時有空……」忽然搖了搖頭,嘆道:「不用了,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還活在世上,各人自己的事都還管不了……」突然尖聲叫道:「師姊,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,都……都……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,哈哈,哈哈,哈哈!」她大笑三聲,身子一仰,翻倒在地。

  虛竹俯身去看時,但見她口鼻流血,氣絕身亡,看來這一次再也不會是假的了。他瞧著兩具屍首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昊天部為首的老婦說道:「尊主,咱們是否要將老尊主遺體運回靈鷲宮隆重安葬?敬請尊主示下。」虛竹道:「該當如此。」指著李秋水的屍身道:「這位……這位是你們尊主的同門師妹,雖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,但……但死時怨仇已解,我看……我看也……不如一併運去安葬,你們以為怎樣?」那老婦躬身道:「謹遵吩咐。」虛竹心下甚慰,他本來生怕這些青衣女子仇恨李秋水,不但不願運她屍首去安葬,說不定還會毀屍洩憤,不料竟半分異議也無。他渾不知童姥治下眾女對主人敬畏無比,從不敢有半分違拗,虛竹既是她們新主人,自是言出法隨,一如所命。

  那老婦指揮眾女,用毛氈將兩具屍首裹好,放上駱駝,然後恭請虛竹上駝。虛竹謙遜了幾句,心想事已如此,總得親眼見到二人遺體入土,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。問起那老婦的稱呼,那老婦道:「奴婢夫家姓余,老尊主叫我『小余』,尊主隨便呼喚就是。」童姥九十餘歲,自然可以叫她「小余」,虛竹卻不能如此叫法,說道:「余婆婆,我法號虛竹,大家平輩相稱便是,尊主長,尊主短的,豈不折殺了我麼?」

  余婆拜伏在地,流淚道:「尊主開恩!尊主要打要殺,奴婢甘受,求懇尊主別把奴婢趕出靈鷲宮去。」

  虛竹驚道:「快請起來,我怎麼會打你、殺你?」忙將她扶起。其餘眾女都跪下求道:「尊主開恩。」虛竹大為驚詫,忙問原因,才知童姥怒極之時,往往口出反語,對人特別客氣,對方勢必身受慘禍,苦不堪言。烏老大等洞主、島主逢到童姥派人前來責打辱罵,反而設宴相慶,便知再無禍患,即因此故。這時虛竹對余婆謙恭有禮,眾女只道他要重責。虛竹再三溫言安慰,眾女卻仍是惴惴不安。

  虛竹上了駱駝,眾女說甚麼也不肯乘坐,牽了駱駝,在後步行跟隨。虛竹道:「咱們須得儘快趕回靈鷲宮去,否則天時已暖,只怕……只怕尊主的遺體途中有變。」眾女這才不敢違拗,但各人只在他坐騎之後遠遠隨行。虛竹要想問問靈鷲宮中情形,竟是不得其便。

  ***

  一行人逕向西行,走了五日,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騎。余婆婆發出訊號,那哨騎回去報信,不久朱天部諸女飛騎到來,一色都是紫衫,先向童姥遺體哭拜,然後參見新主人。朱天部的首領姓石,三十來歲年紀,虛竹便叫她「石嫂」。他生怕眾女起疑,言辭間便不敢客氣,只淡淡的安慰了幾句,說她們途中辛苦。眾女大喜,一齊拜謝。虛竹不敢提甚麼「大家平輩稱呼」之言,只說不喜聽人叫他「尊主」,叫聲「主人」,也就是了。眾女躬身凜遵。

  如此連日西行,昊天部、朱天部派出去的聯絡遊騎將赤天、陽天、玄天、幽天、成天五部眾女都召了來,只有鸞天部在極西之處搜尋童姥,未得音訊。靈鷲宮中並無一個男子,虛竹處身數百名女子之間,大感尷尬,幸好眾女對他十分恭敬,若非虛竹出口相問,誰也不敢向他說一句話,倒使他免了許多為難。

  這一日正趕路間,突然一名綠衣女子飛騎奔回,是陽天部在前探路的哨騎,搖動綠旗,示意前途出現了變故。她奔到本部首領之前,急語稟告。

  陽天部的首領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,名叫符敏儀,聽罷稟報,立即縱下駱駝,快步走到虛竹身前,說道:「啟稟主人:屬下哨騎探得,本宮舊屬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一眾奴才,乘老尊主有難,居然大膽作反,正在攻打本峰。鈞天部嚴守上峰道路,一眾妖人無法得逞,只是鈞天部派下峰來求救的姊妹卻給眾妖人傷了。」

  眾洞主、島主起事造反之事,虛竹早就知道,本來猜想他們既然捉拿不到童姥,不平道人命喪己手,烏老大重傷後生死未卜,諒來知難而退,各自散了,不料事隔四月,仍是聚集在一起,而且去攻打縹緲峰。他自幼生長於少林寺中,從來不出山門,諸般人情世故,半分不通,遇上這件大事,當真不知如何應付才是,沉吟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只聽得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奔來,前面的是陽天部另一哨騎,後面馬背上橫臥一個黃衫女子,滿身是血,左臂也給人斬斷了。符敏儀神色悲憤,說道:「主人,這是鈞天部的副首領程姊姊,只怕性命難保。」那姓程的女子已暈了過去,眾女忙替她止血施救,眼見她氣息微弱,命在頃刻。

  虛竹見了她的傷勢,想起聰辯先生蘇星河曾教過他這門治傷之法,當即催駝近前,左手中指連彈,已封閉了那女子斷臂處的穴道,血流立止。第六次彈指時,使的是童姥所教的一招「星丸跳擲」,一股的北冥真氣射入她的臂根「中府穴」中。那女子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醒了轉來,叫道:「眾姊姊,快,快,快去縹緲峰接應,咱們……咱們擋不住了!」

  虛竹使這凌空彈指之法,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,只是對方是個花信年華的女子,他雖已不是和尚,仍謹守佛門子弟遠避婦女的戒律,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觸,不料數彈之下,應驗如神。他此刻身集童姥、無崖子、李秋水逍遙派三大名家的內力,實已非同小可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