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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四


  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,虛竹見乘者全是女子,斗篷胸口都繡著一頭黑鷲,神態猙獰。眾女望見童姥,便即躍下駱駝,快步奔近,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。虛竹見這群女子當先一人是個老婦,已有五六十歲年紀,其餘的或長或少,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,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,俯伏在地,不敢仰視。

  童姥哼了一聲,怒道:「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,是不是?誰也沒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。沒人再來管束你們,大夥兒逍遙自在,無法無天了。」她說一句,那老婦便在地下重重磕一個頭,說道:「不敢。」童姥道:「甚麼不敢?你們要是當真還想到姥姥,為甚麼只來了……來了這一點兒人手?」那老婦道:「啟稟尊主,自從那晚尊主離宮,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……」童姥怒道:「放屁,放屁!」那老婦道:「是,是!」童姥更加惱怒,喝道:「你明知是放屁,怎地膽敢……膽敢在我面前放屁?」那老婦不敢作聲,只有磕頭。

  童姥道:「你們焦急,那便如何?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?」那老婦道:「是!屬下九天九部當時立即下山,分路前來伺候尊主。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尊主,陽天部向東南方、赤天部向南方、朱天部向西南方、成天部向西方、幽天部向西北方、玄天部向北方、鸞天部向東北方,鈞天部把守本宮。屬下無能,追隨來遲,該死,該死!」說著連連磕頭。

  童姥道:「你們個個衣衫破爛,這三個多月之中,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。」那老婦聽得她話中微有獎飾之意,登時臉現喜色,道:「若得為尊主盡力,赴湯蹈火,也所甘願。些少微勞,原是屬下該盡的本份。」童姥道:「我練功未成,忽然遇上了賊賤人,給她削去了一條腿,險些兒性命不保,幸得我師姪虛竹相救,這中間的艱危,實是一言難盡。」

  一眾青衫女子一齊轉過身來,向虛竹叩謝,說道:「先生大恩大德,小女子雖然粉身碎骨,亦難報於萬一。」突然間許多女人同時向他磕頭,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,連說: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忙也跪下還禮。童姥喝道:「虛竹站起!她們都是我的奴婢,你怎可自失身份?」虛竹又說了幾句「不敢當」,這才站起。

  童姥向虛竹道:「咱們那隻寶石指環,給這賊賤人搶了去,你去拿回來。」虛竹道:「是。」走到李秋水身前,從她中指上除下了寶石指環。這指環本來是無崖子給他的,從李秋水手指上除下,心中倒也並無不安。

  童姥道:「你是逍遙派的掌門人,我又已將生死符、天山折梅手、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傳你,從今日起,你便是縹緲峰靈鷲宮的主人,靈鷲宮……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,生死一任你意。」虛竹大驚,忙道:「師伯,師伯,這個萬萬不可。」童姥怒道:「甚麼萬萬不可。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,沒能及早迎駕,累得我屈身布袋,竟受烏老大這等狗賊的虐待侮辱,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……」

  那些婦子都嚇得全身發抖,磕頭求道:「奴婢該死,尊主開恩。」童姥向虛竹道:「這昊天部諸婢,總算找到了我,她們的刑罰可以輕些,其餘八部的一眾奴婢,斷手斷腿,由你去處置罷。」那些女子磕頭道:「多謝尊主。」童姥喝道:「怎地不向新主人叩謝?」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。虛竹雙手亂搖,道:「罷了,罷了!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?」

  童姥道:「我雖命在頃刻,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,生平武學,又得了個傳人,可說死也瞑目,你竟不肯答允麼?」虛竹道:「這個……我是不成的。」童姥哈哈一笑,道:「那個夢中姑娘,你想不想見?你答不答允我做靈鷲宮的主人?」虛竹一聽她提到「夢中姑娘」,全身一震,再也無法拒卻,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。童姥喜道:「很好!你將那幅圖畫拿來,讓我親手撕個稀爛。我再無掛心之事,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。」

 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。童姥伸手拿過,就著日光一看,不禁「咦」的一聲,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,再一審視,突然間哈哈大笑,叫道:「不是她,不是她,不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」大笑聲中,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,頭頸一軟,腦袋垂下,就此無聲無息。

  虛竹一驚,伸手去扶時,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,縮成一團,竟已死了。

  一眾青衫女子圍將上來,哭聲大振,甚是哀切。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在艱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,是以童姥御下雖嚴,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。

  虛竹想起三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,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,她雖脾氣乖戾,對待自己可說甚好,此刻見她一笑身亡,心中難過,也伏地哭了起來。

  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:「嘿嘿,師姊,終究是你先死一步,到底是你勝了,還是我勝了?」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,大吃一驚,心想:「怎地死人又復活了?」急忙躍起,轉過身來,只見李秋水已然坐直,背靠樹上,說道:「賢姪,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,為甚麼姊姊又哭又笑、啼笑皆非的西去?」

  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,將那幅畫拿了出來,一瞥之下,見那畫水浸之後又再晒乾,筆劃略有模糊了,但畫中那似極了王語嫣的宮裝美女,仍是凝眸微笑,秀美難言,心中一動:「這個美女,眉目之間與師叔倒也頗為相似。」走向李秋水,將那畫交了給她。

  李秋水接過畫來,向眾女橫了一眼,淡淡一笑,道:「你們主人和我苦拚惡鬥,終於不敵,你們這些螢燭之光,也敢和日月相爭麼?」

  虛竹回過頭來,只見眾女手按劍柄,神色悲憤,顯然是要一擁而上,殺李秋水而為童姥報仇,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,不敢貿然動手。

  虛竹說道:「師叔,你,你……」李秋水道:「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,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。她救兵一到,我那裏還有抵禦的餘地,自然只好詐死。嘿嘿,終於是她先我而死。她全身骨碎筋斷,吐氣散功,這樣的死法,卻是假裝不來的。」虛竹道:「在那冰窖中惡鬥之時,師伯也曾假死,騙過了師叔一次,大家扯直,可說是不分高下。」

  李秋水嘆道:「在你心中,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。」一面將那畫展開,只看得片刻,臉上神色便即大變,雙手不住發抖,連得那畫也是簌簌顫動,李秋水低聲道:「是她,是她,是她!哈哈,哈哈,哈哈!」笑聲中卻充滿了愁苦傷痛。

  虛竹不自禁的為她難過,問道:「師叔,怎麼了?」心下尋思:「一個說『不是她』,一個說『是她』,卻不知到底是誰?」

  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半晌,道:「你看,這人嘴角邊有個酒窩,右眼旁有顆黑痣,是不是?」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,點頭道:「是!」李秋水黯然道:「她是我的小妹子!」虛竹更是奇怪,道:「是你的小妹子?」李秋水道:「我小妹容貌和我十分相似,只是她有酒窩,我沒有,她右眼旁有顆小小的黑痣,我也沒有。」虛竹「嗯」了一聲。李秋水又道:「師姊本來說道:師哥替她繪了一幅肖像,朝夕不離,我早就不信,卻……卻……卻料不到竟是小妹。到底……到底……這幅畫是怎麼來的?」

  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給自己、如何命自己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傳授武藝、童姥見了這畫後如何發怒等情,一一說了。

  李秋水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師姊初見此畫,只道畫中人是我,一來相貌甚像,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,何況……何況師姊和我相爭之時,我小妹子還只十一歲,師姊說甚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,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。師姊直到臨死之時,才發覺畫中人是我小妹子,不是我,所以連說三聲『不是她』。唉,小妹子,你好,你好,你好!」跟著便怔怔的流下淚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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