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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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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虛竹慾火漸熄,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要待跳起身來。 但那少女仍緊緊的摟抱著他,膩聲道:「別……別離開我。」虛竹神智清明,也只一瞬間事,隨即又將那少女抱在懷中,輕憐密愛,竟無厭足。 兩人纏在一起,又過了大半個時辰,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你是誰?」這六個字嬌柔婉轉,但在虛竹聽來,宛似半空中打了個霹靂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大大的錯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為甚麼大大的錯了?」 虛竹結結巴巴的無法回答,只道:「我……我是……」突然間脅下一麻,被人點中了穴道,跟著一塊毛氈蓋上來,那赤裸的少女離開了他的懷抱。虛竹叫道:「你……你別走,別走!」黑暗中一人嘿嘿嘿的冷笑三聲,正是童姥的聲音。虛竹一驚之下,險些暈去,癱軟在地,腦海中只是一片空白。耳聽得童姥抱了那少女,走出冰庫。 過不多時,童姥便即回來,笑道:「小和尚,我讓你享盡了人間艷福,你如何謝我?」虛竹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心中兀自渾渾沌沌,說不出話來。童姥解開他穴道,笑道:「佛門子弟要不要守淫戒?這是你自己犯戒呢,還是被姥姥逼迫?你這口是心非、風流好色的小和尚,你倒說說,是姥姥贏了,還是你贏了?哈哈,哈哈,哈哈!」越笑越響,得意之極。 虛竹心下恍然,知道童姥為了惱他寧死不肯食葷,卻去擄了一個少女來,誘得他破了淫戒,不由得又是悔恨,又是羞恥,突然間縱起身來,腦袋疾往堅冰上撞去,砰的一聲大響,掉在地下。 童姥大吃一驚,沒料到這小和尚性子如此剛烈,才從溫柔鄉中回來,便圖自盡,忙伸手將他拉起,一摸之下,幸好尚有鼻息,但頭頂已撞破一洞,汨汨流血,忙替他裹好了傷,餵以一枚「九轉熊蛇丸」,罵道:「你發瘋了?若不是你體內已有北冥真氣,這一撞已然送了你的小命。」虛竹垂淚道:「小僧罪孽深重,害人害己,再也不能做人了。」童姥道:「嘿嘿,要是每個和尚犯了戒便圖自盡,天下還有幾個活著的和尚?」 虛竹一怔,想起自戕性命,乃是佛門大戒,自己憤激之下,竟又犯了一戒。 他倚在冰塊之上,渾沒了主意,心中自怨自責,卻又不自禁的想起那少女來,適才種種溫柔旖旎之事,綿綿不絕的湧上心頭,突然問道:「那……那位姑娘,她是誰?」 童姥哈哈一笑,道:「這位姑娘今年一十七歲,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。」 適才黑暗之中,虛竹看不到那少女的半分容貌,但肌膚相接,柔音入耳,想像起來也必是個十分容色的美女,聽童姥說她「端麗秀雅,無雙無對」,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。童姥微笑道:「你想她不想?」虛竹不敢說謊,卻又不便直承其事,只得又嘆了一口氣。 此後的幾個時辰,他全在迷迷糊糊中過去。童姥再拿雞鴨魚肉之類葷食放在他面前,虛竹起了自暴自棄之心,尋思:「我已成佛門罪人,既拜入了別派門下,又犯了殺戒、淫戒,還成甚麼佛門弟子?」拿起雞肉便吃,只是食而不知其味,怔怔的又流下淚來。童姥笑道:「率性而行,是謂真人,這才是個好小子呢。」 再過兩個時辰,童姥竟又去將那裸體少女用毛氈裹了來,送入他的懷中,自行走上第二層冰窖,讓他二人留在第三層冰窖中。 那少女悠悠嘆了口氣,道:「我又做這怪夢了,真叫我又是害怕,又是……又是……」虛竹道:「又是怎樣?」那少女抱著他的頭頸,柔聲道:「又是歡喜。」說著將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。虛竹只覺她臉上熱烘烘地,不覺動情,伸手抱了她纖腰。那少女道:「好哥哥,我到底是不是在做夢?要說是夢,為甚麼我清清楚楚知道你抱著我?我摸得到你的臉,摸得到你的胸膛,摸得到你的手臂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輕輕撫摸虛竹的面頰、胸膛,又道:「要說不是做夢,我怎麼好端端的睡在床上,突然間會……會身上沒了衣裳,到了這又冷又黑的地方?這裏寒冷黑暗,卻又有一個你,有一個你在等著我、憐我、惜我?」 虛竹心想:「原來你被童姥擄來,也是迷迷糊糊的,神智不清。」只聽那少女又柔聲道:「平日我一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也要害羞,怎麼一到了這地方,我便……我便心神蕩漾,不由自主?唉,說是夢,又不像夢,說不像夢,又像是夢。昨晚上做了這個奇夢,今兒晚上又做,難道……難道,我真的和你是前世因緣麼?好哥哥,你到底是誰?」虛竹失魂落魄的道:「我……我是……」要說「我是和尚」,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。 那少女突然伸出手來,按住了他嘴,低聲道:「你別跟我說,我……我心裏害怕。」虛竹抱著她身子的雙臂緊了一緊,問道:「你怕甚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怕你一出口,我這場夢便醒了。你是我的夢中情郎,我叫你『夢郎』,夢郎,夢郎,你說這名字好不好?」她本來按在虛竹嘴上的手掌移了開去,撫摸他眼睛鼻子,似乎是愛憐,又似是以手代目,要知道他的相貌。那隻溫軟的手掌摸上了他的眉毛,摸到了他的額頭,又摸到了他頭頂。 虛竹大吃一驚:「糟糕,她摸到了我的光頭。」豈知那少女所摸到的卻是一片短髮。原來虛竹在冰庫中已二月有餘,光頭上早已生了三寸來長的頭髮。那少女柔聲道:「夢郎,你的心為甚麼跳得這樣厲害?為甚麼不說話?」 虛竹道:「我……我跟你一樣,也是又快活,又害怕。我玷污了你冰清玉潔的身子,死一萬次也報答不了你。」那少女道:「千萬別這麼說,咱們是在做夢,不用害怕。你叫我甚麼?」虛竹道:「嗯,你是我的夢中仙姑,我叫你『夢姑』好麼?」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好啊,你是我的夢郎,我是你的夢姑。這樣的甜夢,咱倆要做一輩子,真盼永遠也不會醒。」說到情濃之處,兩人又沉浸於美夢之中,真不知是真是幻?是天上人間? 過了幾個時辰,童姥才用毛氈來將那少女裹起,帶了出去。 次日,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。兩人第三日相逢,迷惘之意漸去,慚愧之心亦減,恩愛無極,盡情歡樂。只是虛竹始終不敢吐露兩人何以相聚的真相,那少女也只當是身在幻境,一字不提入夢之前的情景。 這三天的恩愛纏綿,令虛竹覺得這黑暗的寒冰地窖便是極樂世界,又何必皈依我佛,別求解脫? *** 第四日上,虛竹吃了童姥搬來的熊掌、鹿肉等等美味之後,料想她又要去帶那少女來和自己溫存聚會,不料左等右等,童姥始終默坐不動。虛竹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坐立不定,幾次三番想出口詢問,卻又不敢。 如此挨了兩個多時辰,童姥對他的局促焦灼種種舉止,一一聽在耳裏,卻毫不理睬。虛竹再也忍耐不住,問道:「前輩,那姑娘,是……是皇宮中的宮女麼?」童姥哼了一聲,並不答理。虛竹心道:「你不肯答,我只好不問了。」但想到那少女的溫柔情意,當真是心猿意馬,無可羈勒,強忍了一會,只得央求道:「求求你做做好事,跟我說了罷。」童姥道:「今日你別跟我說話,明日再問。」虛竹雖心急如焚,卻也不敢再提。 好容易捱到次日,食過飯後,虛竹道:「前輩……」童姥道:「你想知道那姑娘是誰,有何難處?便是你想日日夜夜都和她相聚,再不分離,那也是易事……」虛竹只喜得心癢難搔,不知說甚麼好。童姥又道:「你到底想不想?」虛竹一時卻不敢答應,囁嚅道:「晚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」 童姥道:「我也不要你報答甚麼。只是我的『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』再過幾天便將練成,這幾日是要緊關頭,半分鬆懈不得,連食物也不能出外去取,所有活牲口和熟食我都已取來。你要會那美麗姑娘,須得等我大功告成之後。」 虛竹雖然失望,但知童姥所云確是實情,好在為日無多,這幾天中只好苦熬相思了,當下應道:「是!一憑前輩吩咐。」童姥又道:「我神功一成,立時便要去找李秋水那賤人算賬。本來那賤人萬萬不是我的敵手,但我不幸給這賤人斷了一腿,真氣大受損傷;大仇是否能報,也就沒甚麼把握了。萬一我死在她的手裏,沒法帶那姑娘給你,那也是天意,無可如何。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」虛竹心中怦怦亂跳,問道:「除非怎樣?」童姥道:「除非你能助我一臂之力。」虛竹道:「晚輩武功低微,又能幫得了甚麼?」 童姥道:「我和那賤人決鬥,勝負相差只是一線。她要勝我固然甚難,我要殺她,卻也並不容易。從今日起,我再教你一套『天山六陽掌』的功夫。待我跟那賤人鬥到緊急當口,你使出這路掌法來,只須在那賤人身上一按,她立刻真氣宣洩,非輸不可。」 虛竹心下好生為難,尋思:「我雖犯了戒,做不成佛門弟子,但要我助她殺人,這種惡事,大違良心,那是決計幹不得的。」便道:「前輩要我相助一臂之力,本屬應當,但你若因此而殺了她,晚輩卻是罪孽深重,從此沉淪,萬劫不得超生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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