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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虛竹辯他不過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剛才的話就算我說錯了,我取消就是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你取消了『不許我自盡』的號令,那便是叫我自盡了。遵命,我即刻自盡便是。」他自盡的法子甚是奇特,又是一躍而起,頭下腳上的向石板俯衝而下。

  虛竹忙又一把將他牢牢抱住,說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我並非叫你自盡!」蘇星河道:「嗯,你又不許我自盡。謹遵掌門人號令。」虛竹將他身子放好,搔搔光頭,無言可說。

  蘇星河號稱「聰辯先生」,這外號倒不是白叫的,他本來能言善辯,雖然三十年來不言不語,這時重運唇舌,依然是舌粲蓮花。虛竹年紀既輕,性子質樸,在寺中跟師兄弟們也向來並不爭辯,如何能是蘇星河的對手?虛竹心中隱隱覺得,「取消不許他自盡的號令」,並不等於「叫他自盡」,而「並非叫他自盡」,亦不就是「不許他自盡」。只是蘇星河口齒伶俐,句句搶先,虛竹無從辯白,他呆了半晌,嘆道:「前輩,我辯是辯不過你的。但你要我改入貴派,終究難以從命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咱們進來之時,玄難大師吩咐過你甚麼話?玄難大師的話,你是否必須遵從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師伯祖叫我……叫我……叫我聽你的話。」

  蘇星河十分得意,說道:「是啊,玄難大師叫你聽我的話。我的話是:你該遵從咱們師父遺命,做本派掌門人。但你既是逍遙派掌門人,對少林派高僧的話,也不必理睬了。所以啊,倘若你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那麼就是逍遙派掌門人;倘若你不遵從玄難大師的話,你也是逍遙派掌門人。因為只有你做了逍遙派掌門人,才可將玄難大師的話置之腦後,否則的話,你怎可不聽師伯祖的吩咐?」這番論證,虛竹聽來句句有理,一時之間做聲不得。

  蘇星河又道:「師弟,玄難大師和少林派的另外幾位和尚,都中了丁春秋的毒手,若不施救,性命旦夕不保,當今之世,只有你一人能夠救得他們。至於救是不救,那自是全憑你的意思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我師伯祖確是遭了丁春秋的毒手,另外幾位師伯叔也受了傷,可是……可是我本事低微,又怎能救得他們?」

  蘇星河微微一笑,道:「師弟,本門向來並非只以武學見長,醫卜星相,琴棋書畫,各家之學,包羅萬有。你有一個師姪薛慕華,醫術只懂得一點兒皮毛,江湖上居然人稱『薛神醫』,得了個外號叫作『閻王敵』,豈不笑歪了人的嘴巴?玄難大師中的是丁春秋的『化功大法』,那個方臉的師父是給那鐵面人以『冰蠶掌』打傷,那高高瘦瘦的師父是給丁春秋一足踢在左脅下三寸之處,傷了經脈……」

  蘇星河滔滔不絕,將各人的傷勢和源由都說了出來。虛竹大為驚佩,道:「前輩,我見你專心棋局,並沒向他們多瞧一眼,又沒去診治傷病之人,怎麼知道得如此明白?」

  蘇星河道:「武林中因打鬥比拚而受傷,那是一目瞭然,再容易看也沒有了。只有天然的虛弱風邪,傷寒濕熱,那才難以診斷。師弟,你身負師父七十餘年逍遙神功,以之治傷療病,可說無往而不利。要恢復玄難大師被消去了的功力,確然極不容易,要他傷癒保命,卻只不過舉手之勞。」當下將如何推穴運氣、消解寒毒之法教了虛竹;又詳加指點,救治玄難當用何種手法,救治風波惡又須用何種手法,因人所受傷毒不同而分別施治。

  虛竹將蘇星河所授的手法牢牢記在心中,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

  蘇星河見他試演無誤,臉露微笑,讚道:「掌門人記性極好,一學便會。」

  虛竹見他笑得頗為詭秘,似乎有點不懷好意,不禁起疑,問道:「你為甚麼笑?」蘇星河登時肅然,恭恭敬敬的躬身道:「小兄不敢嘻笑,如有失敬,請掌門人恕罪。」虛竹急於要治眾人之傷,也就不再追問,道:「咱們到外邊瞧瞧去罷!」蘇星河道:「是!」跟在虛竹之後,走到屋外。

  只見一眾傷者都盤膝坐在地下,閉目養神。慕容復潛運內力,在疏解包不同和風波惡的痛楚。王語嫣在替公冶乾裹傷。薛慕華滿頭大汗,來去奔波,見到那個人危急,便搶過去救治,但這一人稍見平靜,另一邊又有人叫了起來。他見蘇星河出來,心下大慰,奔將過來,說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快給想想法子。」

  虛竹走到玄難身前,見他閉著眼在運功,便垂手侍立,不敢開口。玄難緩緩睜開眼來,輕輕嘆息一聲,道:「你師伯祖無能,慘遭丁春秋毒手,折了本派的威名,當真慚愧之極。你回去向方丈稟報,便說我……說我和你玄痛師叔祖,都無顏回寺了。」

  虛竹往昔見到這位師伯祖,總是見他道貌莊嚴,不怒自威,對之不敢逼視,此刻卻見他神色黯然,一副英雄末路的淒涼之態,他如此說,更有自尋了斷之意,忙道:「師伯祖,你老人家不必難過。咱們習武之人,須無嗔怒心,無爭競心,無勝敗心,無得失心……」順口而出,竟將師父平日告誡他的話,轉而向師伯祖說了起來,待得省覺不對,急忙住口,已說了好幾句。

  玄難微微一笑,嘆道:「話是不錯,但你師伯祖內力既失,禪定之力也沒有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,是。徒孫不知輕重之下,胡說八道。」正想出手替他治傷,驀地裏想起蘇星河詭秘的笑容,心中一驚:「他教我伸掌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要穴,怎知他不是故意害人?萬一我一掌拍下,竟將功力已失的師伯祖打死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玄難道:「你向方丈稟報,本寺來日大難,務當加意戒備。一路上小心在意。你天性淳厚,持戒與禪定兩道,那是不必擔心的,今後要多在『慧』字上下功夫,四卷『楞伽經』該當用心研讀。唉,只可惜你師伯祖不能好好指點你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,是。」聽他對自己甚是關懷,心下感激,又道:「師伯祖,本寺既有大難,更須你老人家保重身子,回寺協助方丈,共禦大敵。」玄難臉現苦笑,說道:「我……我中了丁春秋的『化功大法』,已經成為廢人,那裏還能協助方丈,共禦大敵?」虛竹道:「師伯祖,聰辯先生教了弟子一套療傷之法,弟子不自量力,想替慧方師伯試試,請師伯祖許可。」

  玄難微感詫異,心想聾啞老人是薛神醫的師父,所傳的醫療之法定然有些道理,不知何以他自己不出手,也不叫薛慕華施治,便道:「聰辯先生所授,自然是十分高明的了。」說著向蘇星河望了一眼,對虛竹道:「那你就照試罷。」

  虛竹走到慧方身前,躬身道:「師伯,弟子奉師伯祖法諭,給師伯療傷,得罪莫怪。」慧方微笑點頭。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,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準了部位,右手反掌擊出,打在他左脅之下。

  慧方「哼」的一聲,身子搖幌,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,全身鮮血精氣,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,霎時之間,全身只覺空蕩蕩地,似乎皆無所依,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,頃刻間便已消除。虛竹這療傷之法,並不是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,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「北冥真氣」在他脅下一擊,開了一道宣洩寒毒的口子。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,便割破傷口,擠出毒液一般。只是這門「氣刀割體」之法,部位錯了固然不行,倘若真氣內力不足,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,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,反而更逼進了臟腑,病人立時斃命。

  虛竹一掌擊出,心中驚疑不定,見慧方的身子由搖幌而穩定,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,其實只片刻間的事,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。

  又過片刻,慧方舒了口氣,微笑道:「好師姪,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。」

  虛竹大喜,說道:「不敢。」回頭向玄難道:「師伯祖,其餘幾位師伯叔,弟子也去施治一下,好不好?」

  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,但搖頭道:「不!你先治別家前輩,再治自己人。」

  虛竹心中一凜,忙道:「是!」尋思:「先人後己,才是我佛大慈大悲、救度眾生的本懷。」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,牙齒互擊,格格作響,當即走到他身前,說道:「包三先生,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,小僧今日初學,難以精熟,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。失敬之處,還請原諒。」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口。

  包不同笑道:「你幹甚麼?」虛竹提起右掌,砰的一聲,打在他胸口。包不同大怒,罵道:「臭和……」這「尚」字還沒出口,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毒,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湧了出去,這個「尚」字便嚥在肚裏,再也不罵出去了。

  虛竹替諸人洩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,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。那些人有的是被「化功大法」消去功力,虛竹在其天靈蓋「百會穴」或心口「靈台穴」擊以一掌,固本培元;有的是為內力所傷,虛竹以手指刺穴,化去星宿派的內力。總算他記心甚好,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,居然記得清清楚楚,依人而施,只一頓飯時分,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。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,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,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,倒也不以為奇。

  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,躬身道:「師伯祖,弟子斗膽,要在師伯祖『百會穴』上拍擊一掌。」

  玄難微笑道:「你得聰辯先生青眼,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,福緣著實不小,你儘管在我『百會穴』上拍擊便是。」

  虛竹躬身道:「如此弟子放肆了!」當他在少林寺之時,每次見到玄難,都是遠遠的望見,偶爾玄難聚集眾僧,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,虛竹也是隨眾侍立,從未和他對答過甚麼話,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,雖說是為了療傷,究竟心下惴惴,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,不知是何用意,定了定神,又說一句:「弟子冒犯,請師伯祖恕罪!」這才走上一步,提掌對準玄難的「百會穴」,不輕不重,不徐不疾,揮掌拍了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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