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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二


  虛竹聽他說到「美少年」三字,眉頭微皺,心想:「修練武功,跟相貌美醜又有甚麼干係?他師徒二人一再提到傳人的形貌,不知是甚麼緣故?」蘇星河向他掠了一眼,輕輕嘆了口氣。虛竹道:「小僧相貌醜陋,決計沒做尊師傳人的資格。老前輩,你去找一位英俊瀟洒的美少年來,我將尊師的神功交了給他,也就是了。」

  蘇星河一怔,道:「本派神功和心脈氣血相連,功在人在,功消人亡。師父傳了你神功後便即仙去,難道你沒見到麼?」

  虛竹連連頓足,道:「這便如何是好?教我誤了尊師和前輩的大事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師弟,這便是你肩頭上的擔子了。師父設下這個棋局,旨在考查來人的悟性。這珍瓏實在太難,我苦思了數十年,便始終解不開,只有師弟能解開,『悟心奇高』這四個字,那是合式了。」

  虛竹苦笑道:「一樣的不合式。這個珍瓏,壓根兒不是我自己解的。」於是將師伯祖玄難如何傳音入密、暗中指點之情說了。

  蘇星河將信將疑,道:「瞧玄難大師的神情,他已遭了丁春秋的毒手,一身神功,早已消解,不見得會再使『傳音入密』的功夫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但少林派乃天下武學正宗,玄難大師或者故弄玄虛,亦未可知,那就不是我井底之蛙所能見得到了。師弟,我遣人到處傳書,邀請天下圍棋高手來解這珍瓏,凡是喜棋之人,得知有這麼一個棋會,那是說甚麼都要來的。只不過年紀太老,相貌……這個……這個不太俊美的,又不是武林中人,我吩咐便不用請了。姑蘇慕容公子面如冠玉,天下武技無所不能,原是最佳的人選,偏偏他沒能解開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啊,慕容公子是強過我百倍了。還有那位大理段家的段公子,那也是風度翩翩的佳公子啊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唉,此事不必提起。我素聞大理鎮南王段正淳精擅一陽指神技,最難得的是風流倜儻,江湖上不論黃花閨女,半老徐娘,一見他便神魂顛倒,情不自禁。我派了好幾名弟子去大理邀請,那知他卻不在大理,不知到了何處,結果卻來了他一個獃頭獃腦的寶貝兒子。」

  虛竹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段公子兩眼發直,目不轉睛的只是定在那個王姑娘身上。」

  蘇星河搖了搖頭,道:「可嘆,可嘆!段正淳拈花惹草,號稱武林中第一風流浪子,生的兒子可一點也不像他,不肖之極,丟老子的臉。他拚命想討好那個王姑娘,王姑娘對他卻全不理睬,真氣死人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段公子一往情深,該是勝於風流浪子,前輩怎麼反說『可嘆』?」蘇星河道:「他聰明臉孔笨肚腸,對付女人一點手段也沒有,咱們用他不著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心下暗暗喜歡:「原來你們要找一個美少年去對付女人,這就好了,無論如何,總不會找到我這醜八怪和尚的頭上來。」

  蘇星河問道:「師弟,師父有沒有指點你去找一個人?或者給了你甚麼地圖之類?」

  虛竹一怔,覺得事情有些不對,要想抵賴,但他自幼在少林寺中受眾高僧教誨,不可說謊,何況早受了比丘戒,「妄語」乃是大戒,期期艾艾的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

  蘇星河道:「你是掌門人,你若問我甚麼,我不能不答,否則你可立時將我處死。但我問你甚麼事,你愛答便答,不愛答便可叫我不許多嘴亂問。」

  蘇星河這麼一說,虛竹更不便隱瞞,連連搖手道:「我怎能向你妄自尊大?前輩,你師父將這個交了給我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那卷軸,他見蘇星河身子一縮,神色極是恭謹,不敢伸手來接,便自行打了開來。

  卷軸一展開,兩人同時一呆,不約而同的「咦」的一聲,原來卷軸中所繪的既非地理圖形,亦非山水風景,卻是一個身穿宮裝的美貌少女。

  虛竹道:「原來便是外面那個王姑娘。」

  但這卷軸絹質黃舊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之久,圖中丹青墨色也頗有脫落,顯然是幅陳年古畫,比之王語嫣的年紀無論如何是大得多了,居然有人能在數十年甚或數百年前繪就她的形貌,實令人匪夷所思。圖畫筆致工整,卻又活潑流動,畫中人栩栩如生,活色生香,便如將王語嫣這個人縮小了、壓扁了、放入畫中一般。

  虛竹嘖嘖稱奇,看蘇星河時,卻見他伸著右手手指,一筆一劃的摩擬畫中筆法,讚嘆良久,才突然似從夢中驚醒,說道:「師弟,請勿見怪,小兄的臭脾氣發作,一見到師父的丹青妙筆,便又想跟著學了。唉,貪多嚼不爛,我甚麼都想學,到頭來卻一事無成,在丁春秋手中敗得這麼慘。」一面說,一面忙將卷軸捲好,交還給虛竹,生恐再多看一陣,便會給畫中的筆墨所迷。他閉目靜神,又用力搖了搖頭,似乎要將適才看過的丹青筆墨從腦海中驅逐出去,過了一會,才睜眼說道:「師父交這卷軸給你時,卻如何說?」

  虛竹道:「他說我此刻的功夫,還不足以誅卻丁春秋,須當憑此卷軸,到大理國無量山去,尋到他當年所藏的大批武學典籍,再學功夫。不過我多半自己學不會,還得請另一個人指點。他說卷軸上繪的是他從前大享清福之處,那麼該是名山大川,或是清幽之處,怎麼卻是王姑娘的肖像?莫非他拿錯了一個卷軸?」

  蘇星河道:「師父行事,人所難測,你到時自然明白。你務須遵從師命,設法去學好功夫,將丁春秋除了。」

  虛竹囁嚅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小僧是少林弟子,即須回寺覆命。到了寺中,從此清修參禪,禮佛誦經,再也不出來了。」

  蘇星河大吃一驚,跳起身來,放聲大哭,噗的一聲,跪在虛竹面前,磕頭如搗蒜,說道:「掌門人,你不遵師父遺訓,他老人家可不是白死了麼?」

  虛竹也即跪下,和他對拜,說道:「小僧身入空門,戒嗔戒殺,先前答應尊師去除卻丁春秋,此刻想來總是不妥。少林派門規極嚴,小僧無論如何不敢改入別派,胡作非為。」不論蘇星河痛哭哀求也好,設喻開導也好,甚至威嚇強逼也好,虛竹總之不肯答應。

  蘇星河無法可施,傷心絕望之餘,向著師父的屍身說道:「師父,掌門人不肯遵從你的遺命,小徒無能為力,決意隨你而去了。」說著躍起身來,頭下腳上,從半空俯衝下來,將天靈蓋往石板地面撞去。

  虛竹驚叫:「使不得!」將他一把抱住。他此刻不但內力渾厚,而且手足靈敏,大逾往昔,一把抱住之後,蘇星河登時動彈不得。

  蘇星河道:「你為甚麼不許我自盡?」虛竹道:「出家人慈悲為本,我自然不忍見你喪命。」蘇星河道:「你放開我,我是決計不想活了。」虛竹道:「我不放。」蘇星河道:「難道你一輩子捉住我不放?」虛竹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便將他身子倒了轉來,頭上腳下的放好,說道:「好,放便放你,卻不許你自盡。」

  蘇星河靈機一動,說道:「你不許我自盡?是了,該當遵從掌門人的號令。妙極,掌門人,你終於答允做本派掌門人了!」

  虛竹搖頭道:「我沒有答允。我那裏答允過了?」

  蘇星河哈哈一笑,說道:「掌門人,你再要反悔,也沒有用了。你已向我發施號令,我已遵從你的號令,從此再也不敢自盡。我聰辯先生蘇星河是甚麼人?除了聽從本派掌門人的言語之外,又有誰敢向我發施號令?你不妨去問問少林派的玄難大師,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,也不敢命我如何如何。」

  聾啞老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,虛竹在途中便已聽師伯祖玄難大師說過,蘇星河說無人敢向他發號施令,倒也不是虛語。虛竹道:「我不是膽敢叫你如何如何,只是勸你愛惜生命,那也是一番好意。」

  蘇星河道:「我不敢來請問你是好意還是歹意。你叫我死,我立刻就死;你叫我活,我便不敢不活。這生殺之令,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權柄。你若不是我掌門人,又怎能隨便叫我死,叫我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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