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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七


  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,竟沒門戶,不知如何進去,更不知進去作甚,一時呆在當地,沒了主意。只聽得那聲音又道:「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,乃是硬戰苦鬥而致。木屋無門,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。」虛竹道:「如此得罪了!」擺個馬步,右手提起,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。

  他武功有限,當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,便即倒地,給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,幸而如此,內力得保不失。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,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,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,喀喇一聲,門板裂開了一縫。虛竹又劈兩掌,這才將門板劈開,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。

 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少林派的硬功,實在稀鬆平常!」虛竹回頭道:「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,功夫淺薄,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。」只聽那聲音道:「快快進去,不可回頭,不要理會旁人!」虛竹道:「是!」舉步便踏了進去。

  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:「這是本門的門戶,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?」跟著砰砰兩聲巨響,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捲上來,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,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,身不由主,便是一個觔斗,向裏直翻了進去。

 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,適才丁春秋發掌暗襲,要制他死命,鳩摩智則運起「控鶴功」,要拉他出來。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,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,以左掌消解了「控鶴功」,右掌連拍兩下,將他打了進去。

  這兩掌力道剛猛,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,額頭砰的一下,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,只撞得昏天黑地,險些暈去,過了半晌,這才站起身來,摸摸額角,已自腫起了一大塊。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、一無所有的房中。他想找尋門戶,但這房竟然無門無窗,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。他呆了呆,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。

  ***

 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:「既然來了,怎麼還要出去?」

  虛竹轉過身子,說道:「請老前輩指點途徑。」

  那聲音道:「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,誰也不能教你。我這棋局布下後,數十年來無人能解,今日終於給你拆開,你還不過來!」

  虛竹聽到「我這棋局」四字,不由得毛髮悚然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「先師」所製,這聲音是人是鬼?只聽那聲音又道:「時機稍縱即逝,我等了三十年,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,乖孩兒,快快進來罷!」

  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,顯然全無惡意,當下更不多想,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,喀喇喇一聲響,那板壁已日久腐朽,當即破了一洞。

  虛竹一眼望將進去,不由得大吃一驚,只見裏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,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。他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有鬼!」嚇得只想轉身而逃,卻聽得那人說道:「唉,原來是個小和尚!唉,還是個相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,難,難,難!唉,難,難,難!」

  虛竹聽他三聲長嘆,連說了六個「難」字,再向他凝神瞧去,這才看清,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,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,將他身子懸空吊起。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,繩子也是黑色,二黑相疊,繩子便看不出來,一眼瞧去,宛然是凌空而坐。

 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,濃眉大眼,鼻孔上翻,雙耳招風,嘴唇甚厚,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,更加的難看。他自幼父母雙亡,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,將他收養在寺中,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,便是專心學武,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。佛家言道,人的身子乃是個「臭皮囊」,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,若是多加關懷,於證道大有妨礙。因此那人說他是個「好生醜陋的小和尚」,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。

  他微微抬頭,向那人瞧去。只見他長鬚三尺,沒一根斑白,臉如冠玉,更無半絲皺紋,年紀顯然已經不小,卻仍神采飛揚,風度閒雅。虛竹微感慚愧:「說到相貌,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。」這時心中已無懼意,躬身行禮,說道:「小僧虛竹,拜見前輩。」

  那人點了點頭,道:「你姓甚麼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出家之人,早無俗家姓氏。」那人道:「你出家之前姓甚麼?」虛竹道:「小僧自幼出家,向來便無姓氏。」

 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,嘆了口氣,道:「你能解破我的棋局,聰明才智,自是非同小可,但相貌如此,卻終究不行,唉,難得很。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,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。小師父,我送一份禮物給你,你便去罷!」

 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,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,深以無人相助為憂,大乘佛法第一講究「度眾生一切苦厄」,當即說道:「小僧於棋藝一道,實在淺薄得緊,老前輩這個棋局,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。但若老前輩有甚麼難事要辦,小僧雖然本領低微,卻也願勉力而為,至於禮物,可不敢受賜。」

  那老人道:「你有這番俠義心腸,倒是不錯。你棋藝不高,武功淺薄,都不相干,你既能來到這裏,那便是有緣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你相貌太也難看。」說著不住搖頭。

  虛竹微微一笑,說道:「相貌美醜,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,不但自己做不得主,連父母也作不得主。小僧貌醜,令前輩不快,這就告辭了。」說著退了兩步。

  虛竹正待轉身,那老人道:「且慢!」衣袖揚起,搭在虛竹右肩之上。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,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,挽住了他身子。那老人笑道:「年輕人有這等傲氣,那也很好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不敢狂妄驕傲,只是怕讓老前輩生氣,還是及早告退的好。」

  那老人點了點頭,問道:「今日來解棋局的,有那些人?」虛竹一一說了。那老人沉吟半晌,道:「天下高手,十之六七都已到了。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來麼?」虛竹答道:「除了敝寺僧眾之外,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。」那老人又問:「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,甚是了得,他沒來嗎?」虛竹道:「沒有。」

  那老人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的道:「我已等了這麼多年,再等下去,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。天下不如意事十常七八,也只好將就如此了。」沉吟片刻,似乎心意已決,說道:「你適才言道,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,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?」

  虛竹道:「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,閉了眼睛瞎下的,以後各著,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,以『傳音入密』之法暗中指點。」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,說了一遍。

  那老人嘆道:「天意如此,天意如此!」突然間愁眉開展,笑道:「既是天意如此,你閉了眼睛,竟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,足見福緣深厚,或能辦我大事,亦未可知。好,好,乖孩子,你跪下磕頭罷!」

 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,每日裏見到的不是師父、師叔伯,便是師伯祖、師叔祖等等長輩,即在同輩之中,年紀比他大、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,向來是服從慣了的。佛門弟子,講究謙下,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,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,當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,咚咚咚咚的磕了四個頭,待要站起,那人笑道:「再磕五個,這是本門規矩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又磕了五個頭。

  那老人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!你過來!」虛竹站起身,走到他的身前。

 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,向他上上下下的細細打量。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,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,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口,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。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,登時安然無事。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的深淺,不由得面紅過耳,苦笑道:「小僧平時多讀佛經,小時又性愛嬉戲,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,倒教前輩見笑了。」

 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,笑道:「很好,很好,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,省了我好些麻煩。」他說話之間,虛竹只覺全身軟洋洋地,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,周身毛孔之中,似乎都有熱氣冒出,說不出的舒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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