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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六


  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,舉眼向玄難瞧去,盼望師伯祖出頭,救他脫此困境。

  玄難棋藝不高,武功又已全失,更有甚麼法子好想?當此情勢,只有硬起頭皮,正要向蘇星河求情,忽見虛竹伸手入盒,取過一枚白子,下在棋盤之上。所下之處,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。

  這一步棋,竟然大有道理。這三十年來,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,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,對方不論如何下子,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。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,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白子,大違根本棋理,任何稍懂弈理之人,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。那等如是提劍自刎、橫刀自殺。豈知他閉目落子而殺了自己一大塊白棋後,局面頓呈開朗,黑棋雖然大佔優勢,白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,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,顧此失彼。這個新局面,蘇星河是做夢也沒想到過的,他一怔之下,思索良久,方應了一著黑棋。

  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,師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圍,正自徬徨失措之際,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:「下『平』位三九路!」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,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,拿起白子,依言便下在「平」位三九路上。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,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:「『平』位二八路。」虛竹再將一枚白棋下在「平」位二八路上。

  他此子一落,只聽得鳩摩智、慕容復、段譽等人都「咦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虛竹抬頭起來,只見許多人臉上都有欽佩訝異之色,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,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又是歡喜讚嘆,又是焦躁憂慮,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。

  虛竹心下起疑:「他為甚麼忽然高興?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麼?」但隨即轉念:「管他下對下錯,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以上,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,不是胡亂攪局,侮辱他的先師,他就不會見怪了。」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,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,又下一著白子。他一面下棋,一面留神察看,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,但看玄難神情焦急,卻是不像,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。

  鑽入他耳中的聲音,顯然是「傳音入密」的上乘內功,說話者以深厚內力,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,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邊,亦無法聽聞。但不管話聲如何輕,話總是要說的。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,竟沒一個在動,可是那「下『去』位五六路,食黑棋三子!」的聲音,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他耳中。虛竹依言而下,尋思:「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,再沒第二人。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,如何肯來教我?這些高手之中,也只有師伯祖沒下過棋,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。師伯祖神功非凡,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,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。」

  他那知教他下棋的,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「惡貫滿盈」段延慶。適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,被丁春秋乘火打劫,險些兒走火入魔,自殺身亡,幸得虛竹搗亂棋局,才救了他一命。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,大有殺害之意,當即出言指點,意在替虛竹解圍,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。他善於腹語之術,說話可以不動口唇,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,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,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。

  可是數著一下之後,局面竟起了大大變化,段延慶才知這個「珍瓏」的秘奧,正是要白棋先擠死了自己一大塊,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。棋中固有「反撲」、「倒脫靴」之法,自己故意送死,讓對方吃去數子,然後取得勝勢,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,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,這等「擠死自己」的著法,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,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,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。任何人所想的,總是如何脫困求生,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。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、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,只怕再過一千年,這個「珍瓏」也沒人能解得開。

  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,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,殺得黃眉僧無法招架,這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白棋後再下,天地一寬,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,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,反而騰挪自如,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。

  鳩摩智、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,但見虛竹妙著紛呈,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,忍不住喝采。

  玄難喃喃自語:「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,以致無可破解,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,更不著意於勝敗,反而勘破了生死,得到解脫……」他隱隱似有所悟,卻又捉摸不定,自知一生耽於武學,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,忽想:「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騖雜學,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,我先前還笑他們走入了歧路。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,不勤參禪,不急了生死,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?」想到此節,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。

  ***

 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,到得後來,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,他越看越是神傷,但見王語嫣的眼光,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。段譽心中只說:「我走了罷,我走了罷!再耽下去,只有多歷苦楚,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。」但要他自行離開王語嫣,卻又如何能夠?他尋思:「等王姑娘回過頭來,我便跟她說:『王姑娘,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,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,實是有緣。我這可要走了!』她如果說:『好,你走罷!』那我只好走了。但如果她說:『不用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』那麼我便等著,瞧她有甚麼話吩咐。」

  其實,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,更不會說「不用忙,我還有話跟你說。」突然之間,王語嫣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。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:「她回頭過來了!」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口氣,低聲叫道:「表哥!」

  慕容復凝視棋局,見白棋已佔上風,正在著著進迫,心想:「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來。萬事起頭難,便是第一著怪棋,無論如何想不出。」王語嫣低聲叫喚,他竟沒聽見。

  王語嫣又是輕輕嘆息,慢慢的轉過頭來。

  段譽心中大跳:「她轉過頭來了!她轉過頭來了!」

  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。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,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,尋思:「自從她與慕容復公子並肩而來,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,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?難道……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?」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,和他的眼光相接,段譽向前踏了一步,想說:「王姑娘,你有甚麼話說?」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,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,又轉向慕容復。

  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,說不盡的苦澀:「她不是不瞧我,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。她眼光對住了我,然而是視而不見,她眼中見到了我,我的影子卻沒進入她的心中。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,那裏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。唉,不如走了罷,不如走了罷!」

  ***

 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,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,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塊,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,那麼白棋就此衝出重圍,那時別有天地,再也奈何它不得了。

  蘇星河凝思半晌,笑吟吟的應了一著黑棋。段延慶傳音道:「下『上』位七八路!」虛竹依言下子,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,但也知此著一下,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,拍手笑道:「好像是成了罷?」

  蘇星河滿臉笑容,拱手道:「小神僧天賦英才,可喜可賀。」

  虛竹忙還禮道:「不敢,不敢,這個不是我……」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,那「傳音入密」聲音道:「此中秘密,千萬不可揭穿。險境未脫,更須加倍的小心在意。」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,便垂首道:「是,是!」

  蘇星河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先師布下此局,數十年來無人能解,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虛竹不明其中緣由,只得謙虛道:「我這是誤打誤撞,全憑長輩見愛,老先生過獎,實在愧不敢當。」

 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,伸手肅客,道:「小神僧,請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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