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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八


  過得片刻,那老人放開他手腕,笑道:「行啦,我已用本門『北冥神功』,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!」

  虛竹大吃一驚,叫道:「甚……甚麼?」跳了起來,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,一屁股坐在地下,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,腦中昏昏沉沉,望出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,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,霎時間悲從中來,眼淚奪眶而出,哭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和你無怨無仇,又沒得罪你,為甚麼要這般害我?」

  那人微笑道:「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?不稱『師父』,卻『你呀,我呀』的,沒半點規矩?」虛竹驚道:「甚麼?你怎麼會是我師父?」那人道:「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,那便是拜師之禮了。」虛竹道:「不,不!我是少林子弟,怎麼再拜你為師?你這些害人的邪術,我也決計不學。」說著掙扎站起。

  那人笑道:「你當真不學?」雙手一揮,兩袖飛出,搭上虛竹肩頭。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,再也無法站直,雙膝一軟,便即坐倒,不住的道:「你便打死我,我也不學。」

  那人哈哈一笑,突然身形拔起,在半空中一個觔斗,頭上所戴方巾飛入屋角,左足在屋樑上一撐,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,腦袋頂在虛竹的頭頂,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。

  虛竹驚道:「你……你幹甚麼?」用力搖頭,想要將那人搖落。但這人的頭頂便如用釘子釘住了虛竹的腦門一般,不論如何搖幌,始終搖他不脫。虛竹腦袋搖向東,那人身體飄向東,虛竹搖向西,那人跟著飄向西,兩人連體,搖幌不已。

  虛竹更是惶恐,伸出雙手,左手急推,右手狠拉,要將他推拉下來。但一推之下,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,心中大急:「中了他的邪法之後,別說武功全失,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,從此成了個全身癱瘓的廢人,那便如何是好?」驚怖失措,縱聲大呼,突覺頂門上「百會穴」中有細細一縷熱氣衝入腦來,嘴裏再也叫不出聲,心道:「不好,我命休矣!」只覺腦海中愈來愈熱,霎時間頭昏腦脹,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,這熱氣一路向下流去,過不片時,再也忍耐不住,昏暈了過去。

 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,便如騰雲駕霧,上天遨遊;忽然間身上冰涼,似乎潛入了碧海深處,與群魚嬉戲;一時在寺中讀經;一時又在苦練武功,但練來練去始終不成。正焦急間,忽覺天下大雨,點點滴滴的落在身上,雨點卻是熱的。

  這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,他睜開眼來,只見那老者滿身滿臉大汗淋漓,不住滴向他的身上,而他面頰、頭頸、髮根各處,仍是有汗水源源滲出。虛竹發覺自己橫臥於地,那老者坐在身旁,兩人相連的頭頂早已分開。

  虛竹一骨碌坐起,道:「你……」只說了一個「你」字,不由得猛吃一驚,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,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之上,竟布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差的深深皺紋,滿頭濃密頭髮已盡數脫落,而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,也都變成了白鬚。虛竹第一個念頭是:「我昏暈了多少年?三十年嗎?五十年嗎?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。」眼前這老者龍鍾不堪,沒有一百二十歲,總也有一百歲。

  那老人眯著雙眼,有氣沒力的一笑,說道:「大功告成了!乖孩兒,你福澤深厚,遠過我的期望,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!」

  虛竹不明所以,依言虛擊一掌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,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,塌得還要厲害。虛竹驚得呆了,道:「那……那是甚麼緣故?」

  那老人滿臉笑容,十分歡喜,也道:「那……那是甚麼緣故?」虛竹道:「我怎麼……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?」那老者微笑道:「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,這時所能使出來的內力,一成也還不到。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,豈同尋常?」

  虛竹一躍而起,內心知道大事不妙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甚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?」那老人微笑道:「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?真的還沒想到嗎?」

 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,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,太也不可思議,實在令人難以相信,囁囁嚅嚅的道:「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……一門神功給了小僧麼?」

  那老人微笑道:「你還不肯稱我師父?」虛竹低頭道:「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,不能欺祖滅宗,改入別派。」那老人道:「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,還說是甚麼少林弟子?你體內蓄積有『逍遙派』七十餘年神功,怎麼還不是本派的弟子?」虛竹從來沒聽見過「逍遙派」的名字,神不守舍的道:「逍遙派?」那老人微笑道:「乘天地之正,御六氣之辯,以遊於無窮,是為逍遙。你向上一跳試試!」

  虛竹好奇心起,雙膝略彎,腳上用力,向上輕輕一跳。突然砰的一聲,頭頂一陣劇痛,眼前一亮,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,還在不住上昇,忙伸手抓住屋頂,落下地來,接連跳了幾下,方始站住,如此輕功,實是匪夷所思,一時間並不歡喜,反而甚感害怕。

  那老人道:「怎麼樣?」虛竹道:「我……我是入了魔道麼?」那老人道:「你安安靜靜的坐著,聽我述說原因。時刻已經不多,只能擇要而言。你既不肯稱我為師,不願改宗,我也不來勉強於你。小師父,我求你幫個大忙,替我做一件事,你能答應麼?」

  虛竹素來樂於助人,佛家修六度,首重布施,世人有難,自當盡力相助,便道:「前輩有命,自當竭力以赴。」這兩句話一出口,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,當即又道:「但若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,那可不便從命了。」

  那老人臉現苦笑,問道:「甚麼叫做『為非作歹』?」虛竹一怔,道:「小僧是佛門弟子,損人害人之事,是決計不做的。」那老人道:「倘若世間有人,專做損人害人之事,為非作歹,殺人無算,我命你去除滅了他,你答不答應?」虛竹道:「小僧要苦口婆心,勸他改過遷善。」那老人道:「倘若他執迷不悟呢?」虛竹挺直身子,說道:「伏魔除害,原是我輩當為之事。只是小僧能為淺薄,恐怕不能當此重任。」

  那老人道:「那麼你答應了?」虛竹點頭道:「我答應了!」那老人神情歡悅,道:「很好,很好!我要你去殺一個人,一個大大的惡人,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,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。」

  虛竹噓了口氣,如釋重負,他親眼見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夫,實是罪大惡極,師伯祖玄難大師又被他以邪術化去全身內力,便道:「除卻星宿老怪,乃是莫大功德,但小僧這點點功夫,如何能夠……」說到這裏,和那老人四目相對,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,登時想起,「這點點功夫」五字,似乎已經不對,當即住口。

  那人道:「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,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,只是要將他除滅,確實還是不夠,但你不用擔心,老夫自有安排。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曾聽薛慕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……丁施主的惡行,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,原來老前輩尚在人世,那……那可好得很,好得很。」

  那老人嘆了口氣,說道:「當年這逆徒突然發難,將我打入深谷之中,老夫險些命喪彼手。幸得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,瞞過了逆徒耳目,老夫才得苟延殘喘,多活了三十年。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,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,分心旁騖,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,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甚麼也學不會的了。這三十年來,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,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於他,派他去誅滅丁春秋。可是機緣難逢,聰明的本性不好,保不定重蹈養虎貽患的覆轍;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。眼看我天年將盡,再也等不了,這才將當年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布於世,以便尋覓才俊。我大限即到,已無時候傳授武功,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,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。」

  虛竹聽他又說到「聰明俊秀」,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,「俊秀」二字,更無論如何談不上,低頭道:「世間俊雅的人物,著實不少,外面便有兩個人,一是慕容公子,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。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?」

  那老人澀然一笑,說道:「我逆運『北冥神功』,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,盡數注入了你的體中,那裏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?」

  虛竹驚道:「前輩……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,都傳給了小僧?那……那教……」

  那老人道:「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,此刻尚所難言。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。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,無憂無慮,少卻多少爭競,少卻多少煩惱?當年我倘若只是學琴學棋,學書學畫,不窺武學門徑,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。」說著嘆了口長氣,抬起頭來,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,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,過了半晌,才道:「好孩子,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,是以行事肆無忌憚。這裏有一幅圖,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,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,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,依法修習,武功便能與這丁春秋並駕齊驅。但你資質似乎也不甚佳,修習本門武功,只怕多有窒滯,說不定還有不少凶險危難。那你就須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。她見你相貌不佳,多半不肯教你,你求她瞧在我的份上……咳,咳……」說到這裏,連連咳嗽,已是上氣不接下氣,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,塞在虛竹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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