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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五


  那少林僧虛竹忽道:「這一著只怕不行!」他適才見慕容復下過這一著,此後接續下去,終至拔劍自刎。他生怕段延慶重蹈覆轍,心下不忍,於是出言提醒。

  南海鱷神大怒,叫道:「憑你這小和尚,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!」一把抓住他的背心,提了過去。段譽道:「好徒兒,別傷了這位小師父!」南海鱷神到來之時,早就見到段譽,心中一直尷尬,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,那知他還是叫了出來,氣憤憤的道:「不傷便不傷,打甚麼緊!」將虛竹放在地下。

  眾人見這個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,對他以「徒兒」相稱也不反口,都感奇怪。只有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由,心下暗暗好笑。

  虛竹坐在地下,心下轉念:「我師父常說,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、定、慧三學。楞嚴經云:『攝心為戒,因戒生定,因定發慧。』我等鈍根之人,難以攝心為戒,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,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,也可由弈棋而攝心。學武講究勝敗,下棋也講究勝敗,恰和禪定之理相反,因此不論學武下棋,均須無勝敗心。唸經、吃飯、行路之時,無勝敗心極易,比武、下棋之時無勝敗心極難。倘若在比武、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,那便近道了。『法句經』有云:『勝則生怨,負則自鄙。去勝負心,無諍自安。』我武功不佳,棋術低劣,和師兄弟們比武、下棋之時,一向勝少敗多,師父反而讚我能不嗔不怨,勝敗心甚輕。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,便擔心他落敗,出言指點?何況以我的棋術,又怎能指點旁人?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,此後便多半不同了,我自己不解,反而說『只怕不行』,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?」

  段延慶下一子,想一會,一子一子,越想越久,下到二十餘子時,日已偏西,玄難忽道:「段施主,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,第十一著起,走入了旁門,越走越偏,再也難以挽救了。」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,木無表情,喉頭的聲音說道:「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,依你正道,卻又如何解法?」玄難嘆了口氣,道:「這棋局似正非正,似邪非邪,用正道是解不開的,但若純走偏鋒,卻也不行!」

 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,微微發顫,始終點不下去,過了良久,說道:「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,正也不是,邪也不是,那可難也!」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,但後來入了邪道,玄難這幾句話,觸動了他心境,竟如慕容公子一般,漸漸入了魔道。

  這個珍瓏變幻百端,因人而施,愛財者因貪失誤,易怒者由憤壞事。段譽之敗,在於愛心太重,不肯棄子;慕容復之失,由於執著權勢,勇於棄子,卻說甚麼也不肯失勢。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,乃是殘廢之後,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,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,一到全神貫注之時,外魔入侵,竟爾心神盪漾,難以自制。

  丁春秋笑眯眯的道:「是啊,一個人由正入邪易,改邪歸正難,你這一生啊,注定是毀了,毀了,毀了!唉,可惜,一失足成千古恨,再想回首,那也是不能了!」說話之中,充滿了憐惜之情。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,乘火打劫,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,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。

  果然段延慶呆呆不動,淒然說道:「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,今日落魄江湖,淪落到這步田地,實在愧對列祖列宗。」

  丁春秋道:「你死在九泉之下,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,倘若自知羞愧,不如圖個自盡,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逕,唉,唉!不如自盡了罷,不如自盡了罷!」話聲柔和動聽,一旁功力較淺之人,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。

  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:「唉,不如自盡了罷!」提起鐵杖,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。但他究竟修為甚深,隱隱知道不對,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:「不對,不對,這一點下去,那就糟糕了!」但左手鐵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下去。他當年失國流亡、身受重傷之餘,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,只因一個特異機緣,方得重行振作,此刻自制之力減弱,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。

 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,玄難慈悲為懷,有心出言驚醒,但這聲「當頭棒喝」,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,方起振聾發聵之效,否則非但無益,反生禍害,心下暗暗焦急,卻是束手無策。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,不能相救。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,他如走火而死,除去天下一害,那是最好不過。鳩摩智幸災樂禍,笑吟吟的袖手旁觀。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,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甚麼意思。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,但丁春秋以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,她是一竅不通了。葉二娘以段延慶一直壓在她的頭上,平時頤指氣使,甚為無禮,積忿已久,心想他要自盡,卻也不必相救。鄧百川、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,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「第一惡人」的比拚。

  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,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,再延擱片刻,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,當下順手抓起虛竹,叫道:「老大,接住了這和尚!」說著便向段延慶擲了過去。

  丁春秋拍出一掌,道:「去罷!別來攪局!」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,虛竹身帶勁風,向前疾飛,但被丁春秋軟軟的一掌,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,直撞向南海鱷神。

  南海鱷神雙手接住,想再向段延慶擲去,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,蘊蓄著三股後勁,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睜,騰騰騰退出三步,正待立定,第二股後勁又到。他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,只道再也沒事了,那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。他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個觔斗,雙手兀自抓著虛竹,將他在身下一壓,又翻了過來。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,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一推,以便擋架。

  但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,南海鱷神睜眼罵道:「你奶奶個雄!」將虛竹放在地下。

 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,心力稍弛,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,不再移動。丁春秋道:「來不及了,來不及了,段延慶,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,還是自盡了罷!」段延慶嘆道:「是啊,活在世上,還有甚麼意思?還是自盡了罷!」說話之間,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。

  虛竹慈悲之心大動,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,須從棋局入手,只是棋藝低淺,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,當真是想也不敢想,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的凝視棋局,危機生於頃刻,突然間靈機一動:「我解不開棋局,但搗亂一番,卻是容易,只須他心神一分,便有救了。既無棋局,何來勝敗?」便道:「我來解這棋局。」快步走上前去,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,閉了眼睛,隨手放在棋局之上。

  他雙眼還沒睜開,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:「胡鬧,胡鬧,你自填一氣,自己殺死一塊白棋,那有這等下棋的法子?」虛竹睜眼一看,不禁滿臉通紅。

 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,竟放在一塊已被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。這大塊白棋本來尚有一氣,雖然黑棋隨時可將之吃淨,但只要對方一時無暇去吃,總還有一線生機,苦苦掙扎,全憑於此。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白棋吃了,棋道之中,從無這等自殺的行逕。這白棋一死,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。

  鳩摩智、慕容復、段譽等人見了,都不禁哈哈大笑。玄難搖頭莞爾。范百齡雖在衰疲之餘,也忍不住道:「那不是開玩笑嗎?」

  蘇星河道:「先師遺命,此局不論何人,均可入局。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,總也是入局的一著。」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大塊白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,跟著下了一枚黑子。

  段延慶大叫一聲,從幻境中醒覺,眼望丁春秋,心道:「星宿老怪,你乘人之危,暗施毒手,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。」

  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,目中滿含怨毒之意,罵道:「小賊禿!」

  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,已知適才死裏逃生,乃是出於虛竹的救援,心下好生感激,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,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,尋思:「少林高僧玄難在此,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,但若玄難老朽昏庸,迴護不周,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。」

  ***

  蘇星河向虛竹道:「小師父,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,黑棋再逼緊一步,你如何應法?」

  虛竹陪笑道:「小僧棋藝低劣,胡亂下子,志在救人。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,請老前輩原諒。」

  蘇星河臉色一沉,厲聲道:「先師布下此局,恭請天下高手破解。倘若破解不得,那是無妨,若有後殃,也是咎由自取。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,瀆褻了先師畢生的心血,縱然人多勢眾,嘿嘿,老夫雖然又聾又啞,卻也要誓死周旋到底。」他叫做「聾啞老人」,其實既不聾,又不啞,此刻早已張耳聽聲,開口說話,竟然仍自稱「又聾又啞」,只是他說話時鬚髯戟張,神情極是兇猛,誰也不敢笑話於他。

  虛竹合什深深行禮,說道:「老前輩……」

  蘇星河大聲喝道:「下棋便下棋,多說更有何用?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?」說著右手一揮,拍出一掌,砰的一聲巨響,眼前塵土飛揚,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。這一掌之力猛惡無比,倘若掌力推前尺許,虛竹早已筋折骨斷,死於非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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