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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段正淳強作微笑,說道:「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,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,這塊手帕,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。」

  馬夫人神色靦腆,輕聲道:「也不怕醜,十多年前的舊事,虧你還好意思說?你取出來給我瞧瞧。」

 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,那倒不見得,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裏。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,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,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,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,只因種種難以抗拒的命運變故,才無法結成美滿姻緣。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,好令她顧念舊情,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動,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,這「十香迷魂散」的毒性好不厲害,竟然無力去取手巾。

  馬夫人道:「你拿給我瞧啊!哼,你又騙人。」段正淳苦笑道:「哈哈,醉得手也不能動了,你給我取了出來罷。」馬夫人道:「我才不上當呢。你想騙我過來,用一陽指制我死命。」段正淳微笑道:「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,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兇徒,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。」

  馬夫人笑道:「當真?段郎,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,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,然後……然後,再用一縷柔絲,牢牢綁住你的心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早綁住我的心了,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?」馬夫人嗤的一笑,道:「你原是個好人兒,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。」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,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。

  段正淳心下更驚:「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,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裏,段正淳啊段正淳,今日你命送此處,可又怨得誰來?」馬夫人道:「我先將你的手綁一綁,段郎,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。你生不生我的氣?」

 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,她雖是女子,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,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,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,眼下只好拖延時刻,且看有甚麼機會能轉危為安,脫此困境,便笑道:「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,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了。小康,你過來,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?」

  十多年前,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,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,此刻舊事重提,馬夫人身子一斜,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,風情無限,嬌羞不勝。她伸手輕輕撫摸段正淳的臉蛋,膩聲道:「段郎,段郎,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,我跟你說,他日你若三心兩意,那便如何?」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,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。馬夫人道:「沒良心的好郎君,親親郎君,你賭過的咒,轉眼便忘了嗎?」

  段正淳苦笑道:「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,一口口的咬了下來。」本來這句誓語盟約純係戲謔,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,但段正淳這時說來,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。

  馬夫人媚笑道:「你跟我說過的話。隔了這許多年,居然沒忘記,我的段郎真有良心。段郎,我想綁綁你的手,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,你肯不肯?你肯,我就綁;你不肯,我就不綁。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,只盼能討你歡心。」

 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,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,苦笑道:「你要綁,那就綁罷。我是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,死在你的手裏,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。」

  蕭峰在窗外聽著,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,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,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話來。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,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,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,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,就是內力無損,也非片刻間所能掙脫。

  馬夫人又嬌笑道:「我最恨你這雙腿啦,邁步一去,那就無影無蹤了。」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。段正淳笑道:「那年我和你相會,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。這雙腿兒罪過雖大,功勞可也不小。」馬夫人道:「好罷!我也把它綁了起來。」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,將他雙腳又綁住了。

  她取過一把剪刀,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,露出雪白的肌膚來。段正淳年紀已然不輕,但養尊處優,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,又兼內功深厚,肩頭肌膚仍是光滑結實。

 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,湊過櫻桃小口,吻他的臉頰,漸漸從頭頸而吻到肩上,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,說不盡的輕憐密愛。

  突然之間,段正淳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。馬夫人抬起頭來,滿嘴都是鮮血,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。

 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,媚聲道:「打是情,罵是愛,我愛得你要命,這才咬你。段郎,是你自己說的,你若變心,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,一口口的咬下來。」

  段正淳哈哈一笑,說道:「是啊,小康,我說過的話,怎能不作數?我有時候想,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?在床上生病而死,未免太平庸了。在戰場上衛國戰死,當然很好,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,有點兒美中不足,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。小康,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,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,珍珠貝齒之下,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。你想,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一段刻骨相思之情,換作了第二個男人,就算給你滿床珠寶,你也決計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。小康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,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,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,並不出手相救,心中千百遍的罵他。

 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,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,還不過是嚇他一嚇,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,然後再饒了他,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。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彆扭,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,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,是以仍然沉住了氣,靜以觀變。

  馬夫人笑道:「是啊,就算大宋天子,契丹皇帝,他要殺我容易,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。段郎,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,要咬你千口萬口,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。這樣罷,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,只刺進半寸,要不了你的性命,倘若有人來救,我在刀柄上一撞,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。」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,割開了段正淳胸前衣衫,將刀尖對準他心口,纖纖素手輕輕一送,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,果真只刺進少許。

 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,眼見胸口鮮血流出,說道:「小康,你的十根手指,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。」

 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,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,若見她用力過大,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,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,將她身子震開,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,當下仍是不加理會。

  馬夫人道:「我十七歲那時候,要洗衣燒飯,手指手掌自然粗些。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,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。段郎,我第二口咬在你那裏好?你說咬那裏,我便咬那裏,我一向聽你的話。」

  段正淳笑道:「小康,你咬死我後,我也不離開你身邊。」馬夫人道:「幹甚麼?」段正淳道:「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,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,纏在她身邊,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。」

  段正淳這句話,原不過嚇她一嚇,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,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,臉色大變,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。段正淳乘機道:「咦!你背後那人是誰?」

  馬夫人吃了一驚,道:「我背後有甚麼人?胡說八道。」段正淳道:「嗯,是個男人,裂開了嘴向你笑呢,他摸著自己的喉嚨,好像喉頭很痛,那是誰啊,衣服破破爛爛的,眼中不住的流淚……」

  馬夫人急速轉身,那見有人,顫聲道:「你騙人,你……你騙人!」

 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,待見她驚恐異常,登時心下起疑,一轉念間,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,只怕有甚麼蹊蹺。他知馬大元是死於「鎖喉擒拿手」之下,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,眼中有淚,衣服破爛,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。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,說道:「啊,奇怪,怎麼這男子一幌眼又不見了,他是誰?」

 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,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,說道:「段郎,今日到了這步田地,你嚇我又有甚麼用?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,咱倆相好一場,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罷。」說著走前一步,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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