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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五


  只聽她又說下去:「我爹爹說道:『小妹,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,到明年賣了,一定給你買花衣服。』我只是大哭不依。可是不依又有甚麼法子呢?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,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,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。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,氣得不肯吃飯。爹爹不斷哄我,我只不睬他。」

  段正淳笑道:「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,一定送十套、二十套新衣服給你。」說著伸了個懶腰,燭火搖幌,映得他臉上儘是醺醺酒意,濃濃情慾。

  馬夫人道:「有十套、二十套,那就不希罕啦。那天是年三十,到了晚上,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,就悄悄起來,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裏。大人在守歲,還沒睡,蠟燭點得明晃晃地,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,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,紅艷艷的燭火照著,更加顯得好看。我呆呆的瞧著,瞧了很久很久,我悄悄走進房去,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。」

  段正淳笑道:「偷新衣麼?哎唷,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,原來還會偷衣服呢。」

  馬夫人星眼流波,嫣然一笑,說道:「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!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裏的剪刀,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,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,永遠縫補不起來。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,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痛快。」

 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,聽到這裏,臉上漸漸變色,頗為不快,說道:「小康,別說這些舊事啦,咱們睡罷!」

  馬夫人道:「不,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,從今而後,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,我要跟你說多些話。段郎,你可知道我為甚麼要跟你說這故事?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,從小就是這樣,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,得不到手,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,那麼我說甚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。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,年紀慢慢大起來,人也聰明了些,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。」

  段正淳搖了搖頭,道:「別說啦。這些煞風景的話,你讓我聽了,叫我沒了興致,待會可別怪我。」

  馬夫人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,慢慢打開了綁著頭髮的白頭繩,長髮直垂到腰間,柔絲如漆。她拿起一隻黃楊木的梳子,慢慢梳著長髮,忽然回頭一笑,臉色嬌媚無限,說道:「段郎,你來抱我!」聲音柔膩之極。

 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,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,聽到她「你來抱我」這四個字,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。

  段正淳哈哈一笑,撐著炕邊,要站起來去抱她,卻是酒喝得多了,竟然站不起身,笑道:「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,竟會醉得這麼厲害。小康,你的花容月貌,令人一見心醉,真抵得上三斤烈酒,嘿嘿。」

  蕭峰一聽,吃了一驚:「只喝了六七杯酒,如何會醉?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,就算沒半點酒量,也決沒這個道理,這中間大有蹊蹺。」

 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,膩聲道:「段郎,你過來喲,我沒半點力氣,你……你……你快來抱我。」

 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,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,一句句傳入耳來,均是妒火攻心,幾欲炸裂了胸膛,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。

 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,用力想站起身來,但身子剛挺直,雙膝酸軟,又即坐倒,笑道:「我也是沒半點力氣,真是奇怪了。我一見到你,便如耗子見了貓,全身都酸軟啦。」

  馬夫人輕笑道:「我不依你,只喝了這一點兒,便裝醉哄人。你運運氣,使動內力,不就得了?」

  段正淳調運內息,想提一口真氣,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,便如無邊無際,甚麼都捉摸不著,他連提三口真氣,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,不知已於何時離身而去。這一來可就慌了,知道事情不妙。但他久歷江湖風險,臉上絲毫不動聲色,笑道:「只賸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,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,不會抱人了。」

  蕭峰心道:「這人雖然貪花好色,卻也不是個胡塗腳色。他已知身陷危境,說甚麼『只會殺人,不會抱人』。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,六脈神劍可就不會,顯是在虛聲恫嚇。他若沒了內力,一陽指也使不出來。」

 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:「啊喲,我頭暈得緊,段郎,莫非……莫非這酒中,給你作了手腳麼?」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,聽她這麼說,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,招了招手,說道:「小康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,但卻站不起來,伏在桌上,臉泛桃花,只是喘氣,媚聲道:「段郎,我一步也動不了啦,你怕我不肯跟你好,在酒裏下了春藥,是不是?你這小不正經的。」

  段正淳搖了搖頭,打個手勢,用手指蘸了些酒,在桌上寫道:「已中敵人毒計,力圖鎮靜。」說道:「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,這幾杯毒酒,卻也迷不住我。」馬夫人在桌上寫道:「是真是假。」段正淳寫道:「不可示弱。」大聲道:「小康,你有甚麼對頭,卻使這毒計來害我?」

 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「不可示弱」四字,暗叫不妙,心道:「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,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裏。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,她聽你說『只會殺人,不會抱人』,忌憚你武功了得,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,探問你的虛實,如何這麼容易上了當?」

  馬夫人臉現憂色,又在桌上寫道:「內力全失是真是假?」口中卻道:「段郎,若有甚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閒著無聊,正好拿他來消遣。你只管坐著別理會,瞧他可有膽子動手。」

  段正淳寫道:「只盼藥性早過,敵人緩來。」說道:「是啊,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,正是求之不得。小康,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?」

  馬夫人笑道:「我可從來沒見過,你既內力未失,便使一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,好不好?」段正淳眉頭微蹙,連使眼色,意思說:「我內力全無,那裏還能凌空點穴?我是在恐嚇敵人,你怎地不會意?」馬夫人卻連聲催促,道:「快動手啊,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,便能嚇退敵人,否則那可糟了,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。」

  段正淳又是一凜:「她向來聰明機伶,何以此刻故意裝傻?」正沉吟間,只聽馬夫人柔聲道:「段郎,你中了『十香迷魂散』的烈性毒藥,任你武功登天,那也必內力全失。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,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,那可就奇妙得緊了。」段正淳失驚道:「我……我是中了『十香迷魂散』的歹毒迷藥?你怎麼……怎麼知道?」

  馬夫人嬌聲笑道:「我給你斟酒之時,嘻嘻,好像一個不小心,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。唉,我一見到你,就神魂顛倒,手足無措,段郎,你可別怪我。」

  段正淳強笑道:「嗯,原來如此,那也沒甚麼。」這時他已心中雪亮,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,若是狂怒喝罵,決計無補於事,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,竭力鎮定心神,設法應付危局,尋思:「她對我一往情深,決不致害我性命,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,和她一輩子廝守,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,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。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,手段雖然過份,總也不是歹意。」言念及此,便即寬心。

 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:「段郎,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?」

  段正淳笑道:「你這人忒是厲害,好啦,我投降啦。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,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。」

 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,又是一陣妒火攻心,均想:「這賤人有甚麼好?你不答允我,卻答允了她。」

  馬夫人嘆了一口氣,道:「段郎,早一陣我曾問你,日後拿我怎麼樣,你說大理地方濕熱多瘴,我去了會生病,你現下是被迫答允,並非出於本心。」

  段正淳嘆了口氣,道:「小康,我跟你說,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。我哥哥沒有兒子,他千秋萬歲之後,便要將皇位傳給我。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,可是回到大理,便不能胡作非為,你說是不是呢?」馬夫人道:「是啊,那又怎地?」段正淳道:「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,但你對我這等情切,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,我自然回心轉意了。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,我又不是不想。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,自是決無反悔。」

  馬夫人輕輕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話是說得有理。日後你做了皇上,能封我為皇后娘娘麼?」段正淳躊躇道:「我已有元配妻室,皇后是不成的……」馬夫人道:「是啊,我是個不祥的寡婦,怎能做皇后娘娘?那不是笑歪了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巴麼?」她又拿起木梳,慢慢梳頭,笑道:「段郎,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,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罷?」

 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勉力鎮懾心神,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,全不知到了何處,便如一個溺水之人,雙手拚命亂抓,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。

  馬夫人問道:「段郎,你身上很熱,是不是,我給你抹抹汗。」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,走到他身前,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,柔聲道:「段郎,你得保重身子才好,酒後容易受涼,要是有甚麼不適,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麼?」

 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,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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