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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阮星竹道:「這位姑娘,便是令愛千金麼?嘖嘖嘖,生得這麼俊,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……」

 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儘說些風月之事,不耐煩多聽,他是個拿得起、放得下的漢子,一度腸為之斷、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,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。

 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,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,兩隻大手抓起泥土,慢慢撒在她身上,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。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,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,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。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,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、牧牛放羊,要陪他一輩子。不到一天之前,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、有時俏皮、有時正經、有時胡鬧的話,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。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,從此成空了。

  蕭峰跪在坑邊,良久良久,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。

  突然之間,他站起身來,一聲長嘯,再也不看阿朱,雙手齊推,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臉上。回轉身來,走入廂房。

 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。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,仍是巧舌如簧,哄得秦紅棉十分歡喜,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。阮星竹道:「喬幫主,這位妹妹得罪了你,事出無心,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罷。」

 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,她說的話,蕭峰自當遵從幾分,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,當下走近身去,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。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衝向被封穴道,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。母女對望一眼,對蕭峰功力之深,心下好生佩服。

  蕭峰向阿紫道:「阿紫妹子,你爹爹的條幅,請你借給我看一看。」

  阿紫道:「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、妹子短的。」話是這麼說,卻也不敢違拗,還是將捲起的條幅交了給他。

  蕭峰展了開來,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。阮星竹滿臉通紅,忸怩道:「這些東西,有甚麼好看?」蕭峰道:「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?」阮星竹臉色大變,退了兩步,顫聲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你別再去找他了。」蕭峰道:「我不是去跟他為難,只是想問他幾件事。」阮星竹那裏肯信,說道:「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,不能再去找他。」

 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,便不再問,將條幅捲起,還給阿紫,說道:「阿朱曾有遺言,命我照料她的妹子。段夫人,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,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,儘管吩咐,決不推辭。」

  阮星竹大喜,心想:「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,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、遇難成祥了。」說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阿紫,快謝謝喬大哥。」她將「喬幫主」的稱呼改成了「喬大哥」,好令阿紫跟他的干係親密些。

  阿紫卻扁了扁嘴,神色不屑,說道:「我有甚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?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,這許多師哥,還怕誰來欺侮我?他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自己的事還辦不了,儘出亂子,還想幫我忙?哼,那不是越幫越忙嗎?」她咭咭咯咯的說來,清脆爽朗。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,阿紫只假裝不見。

  阮星竹頓足道:「唉,這孩子,沒大沒小的亂說,喬幫主,你瞧在阿朱的臉上,千萬不要介意。」蕭峰道:「在下姓蕭,不是姓喬。」阿紫說道:「媽,這個人連自己姓甚麼也弄不清楚,是個大大的渾人……」阮星竹喝道:「阿紫!」

  蕭峰拱手一揖,說道:「就此別過。」轉頭向木婉清道:「段姑娘,你這種歹毒暗器,多用無益,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,你不免反受其害。」

  木婉清還未答話,阿紫道:「姊姊,別聽他胡說八道,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,還能有甚麼害處?」

  蕭峰再不理會,轉身出門,左足跨出門口時,右手袍袖一拂,呼的一陣勁風,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,猛向阿紫射出,去勢猶似閃電。阿紫只叫得一聲「哎唷」,那裏還來得及閃避?七枚小箭從她頭頂、頸邊、身旁掠過,拍的一聲響,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,直沒至羽。

  阮星竹急忙搶上,摟住阿紫,驚叫:「秦家妹子,快取解藥來。」秦紅棉道:「傷在那裏?傷在那裏?」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,去察看阿紫的傷勢。

  過得片刻,阿紫驚魂稍定,才道:「沒……沒射中我。」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,無不駭然,相顧失色。

 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,要他照顧阿紫,卻聽得阿紫說「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,這許多師哥,還怕誰來欺侮我?」因此用袖風拂箭,嚇她一嚇,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,有恃無恐,小覷了天下英雄好漢,將來不免大吃苦頭。

  ***

  他走出竹林,來到小鏡湖畔,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,縱身上樹。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,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,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,只有暗中跟隨。

  過不多時,只見四人走了出來,秦紅棉母女在前,阮星竹母女在後,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。

  四人走到湖邊,秦紅棉道:「阮姊姊,你我一見如故,前嫌盡釋,消去了我心頭一樁恨事,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。你可知道她的所在?」阮星竹一怔,問道:「妹子,你去找她幹甚麼?」秦紅棉恨恨的道:「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,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……」阮星竹沉吟道:「那康……康敏這賤人,嗯,可不知在那裏。妹子找到了她,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。」秦紅棉道:「那還用說?就只怕不容易尋著。好啦,再見了!嗯,你若見到段郎……」阮星竹一凜,道:「怎麼啦?」秦紅棉道:「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,一個耳光算在我的賬上,一個算在咱姑娘賬上。」

  阮星竹輕聲一笑,道:「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?妹子你幾時見到他,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,一個是代我打的,一個是代阿紫打的。不,打耳光不夠,再給我踢上兩腳。生了女兒不照看,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……」說著便落下淚來。秦紅棉安慰道:「姊姊你別傷心。待我們殺了那姓康的賤人,回來跟你作伴兒。」

  蕭峰躲在樹上,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,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,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,偏偏喜愛女色,不算英雄。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,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,便即去了,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,又回入竹林。

  蕭峰尋思:「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,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,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,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。我且在這裏守著。」

 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,兩個黑影悄悄走來,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。聽得秦紅棉低聲道:「婉兒,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,輕易上人家的當?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,有雙男人鞋子,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,左腳鞋上繡個『山』字,右腳鞋上繡個『河』字,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。鞋子很新,鞋底濕泥還沒乾,可想而知,你爹爹便在左近。」木婉清道:「啊!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。」秦紅棉道:「是啊,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?」木婉清道:「爹爹沒良心,媽,你也不用見他了。」

  秦紅棉半晌不語,隔了一會,才道:「我想瞧瞧他,只是不想他見到我。隔了這許多日子,他老了,你娘也老了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,但話中自蘊深情。

  木婉清道:「好罷!」聲音十分淒苦。她與段譽分手以來,思念之情與日俱增,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,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。

  秦紅棉道:「咱們只須守在這裏,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。」說著便撥開長草,隱身其中。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。

  淡淡星光之下,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,顯是甚為激動,心道:「情之累人,一至於斯。」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,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。

  過不多時,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,蕭峰心道:「這人不是段正淳,多半是他的部屬。」果然那人奔到近處,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。

 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,卻分辨不出,一心只道是段正淳,叫道:「段郎,段郎!」快步迎出。阿紫跟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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