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八一


  只聽得腳步細碎,有人推門進來,也是一個女子。那女子擦擦幾聲,用火刀火石打火,點燃紙煤,再點亮了油燈,轉過身來,突然見到蕭峰、阿朱、以及那兩個女子,不禁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,驀地裏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,都是一動也不動,登時大吃一驚。她手一鬆,火刀、火石錚錚兩聲,掉在地下。

 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:「阮星竹,是你!」

 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。她回過頭來,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,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,兩人相貌頗美,那少女尤其秀麗,都是從未見過。阮星竹道:「不錯,我姓阮,兩位是誰?」

  那中年女子不答,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,滿臉都是怒容。

  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:「喬幫主,你已打死了我女兒,還在這裏幹甚麼?我……我……我苦命的孩兒哪!」說著放聲大哭,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。

 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,過了良久,才道:「段夫人,我罪孽深重,請你抽出刀來,將我殺了。」

  阮星竹泣道:「便一刀將你殺了,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。喬幫主,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,害得孩子一生孤苦,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。這話是不錯的,可是……你要打抱不平,該當殺段王爺,該當殺我,為甚麼卻殺了我的阿朱?」

 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,過了片刻,才心中一凜,問道:「甚麼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?」阮星竹哭道:「你明明知道,定要問我,阿朱……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,我不敢帶回家去,送了給人。」

  蕭峰顫聲道:「昨天我問段正淳,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,他直認不諱。這件虧心事,便是將阿朱……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?」阮星竹怒道:「我做了這件虧心事,難道還不夠?你當我是甚麼壞女人,專門做虧心事?」蕭峰道:「段正淳昨天又說:『天可憐見,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……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。』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,是說阿紫,不是說……不是說我?」阮星竹怒道:「他為甚麼要說你?你是他拋棄了送人的孩子嗎?你……你胡說八道甚麼?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?」她恨極了蕭峰,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,不敢動手,只一味斥罵。

  蕭峰道:「那麼我問他,為甚麼直到今日,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幹惡事,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,德行有虧?」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,說道:「他生性風流,向來就是這樣的。他要了一個女子,又要第二個,第三個,第四個,接二連三的荒唐,又……要你來多管甚麼閒事?」

  蕭峰喃喃道:「錯了,錯了,全然錯了!」出神半晌,驀地裏伸出手來,拍拍拍拍,猛打自己耳光。阮星竹吃了一驚,一躍而起,倒退了兩步,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,每一掌都落手極重,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。

  只聽得「呀」的一聲輕響,又有人推門進來,叫道:「媽,你已拿了那幅字……」正是阿紫。她話未說完,見到屋中有人,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,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,不禁驚得呆了。

 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,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,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,濺得牆上、桌上、椅上……都是點點鮮血,連阿朱身上、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,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。

 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,雙手掩目,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,她大聲叫道:「不要打了!不要打了!」

  阿紫尖聲道:「喂,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,我要你賠。」躍上桌子,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。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,便是來取這張條幅。

  蕭峰一怔,住手不打,問道:「這個『大理段二』,果真便是段正淳麼?」阮星竹道:「除了是他,還能有誰?」說到段正淳時,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。

 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: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,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,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。

 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:「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,中間必有極大隱情。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,總會有水落石出、真相大白之日。」這麼一想,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,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,雖打得滿臉鮮血,但心中的悔恨悲傷,卻也得了個發洩之所,於是抱著阿朱的屍身,站了起來。

 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,笑道:「嘿嘿,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,我正在奇怪,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,嘖嘖嘖,當真是多情得很哪!」

  蕭峰道:「我誤中奸人毒計,害死了阿朱,現下要去找這奸人,先為阿朱報仇,再追隨她於地下。」阿紫道:「奸人是誰?」蕭峰道:「此刻還無眉目,我這便去查。」說著抱了阿朱,大踏步出去。阿紫笑道:「你這麼抱了我姊姊,去找那奸人麼?」

  蕭峰一呆,一時沒了主意,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而行,終究不妥,但要放開了她,卻實是難分難捨,怔怔瞧著阿朱的臉,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,淚水混和著鮮血,淡紅色的水點,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,當直是血淚斑斑。

 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,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,說道:「喬幫主,大錯已經鑄成,那已無可挽回,你……你……」她本想勸他節哀,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,哭道:「都是我不好,都是我不好……好好的女兒,為甚麼要去送給別人?」

 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:「當然都是你不好啦!人家好好的夫妻,為甚麼你要去拆散他們?」

  阮星竹抬起頭來,問那少女道:「姑娘為甚麼說這話?你是誰?」

  那少女道:「你這狐狸精,害得我媽媽好苦,害得我……害得我……」

  阿紫一伸手,便向她臉上摑去。那少女動彈不得,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。

 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,道:「阿紫,不可動粗。」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,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,地下的一柄斷刀,恍然大悟,道:「是了,你使雙刀,你……你是修羅刀秦……秦紅棉……秦姊姊。」

 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,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。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,到處留情,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,奪了她的情郎,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,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鳳和他另一個情人,結果都沒成功。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,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,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。

  秦紅棉聽阮星竹認出了自己,喝道:「不錯,我是秦紅棉,誰要你這賤人叫我姊姊?」

  阮星竹一時猜不到秦紅棉到此何事,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見面後舊情復燃,便笑道:「是啊,我說錯了,你年紀比我輕得多,容貌又這等美麗,難怪段郎對你這麼著迷。你是我妹子,不是姊姊。秦家妹子,段郎每天都想念你,牽肚掛腸的,我真羨慕你的好福份呢。」

 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,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,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,怒氣又消了三成,說道:「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,慣會討人歡喜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