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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他走出大門,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,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,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,當即繞過牆角,蹲在客堂窗外,屏息傾聽。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姓名,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,也有了追查的線索,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。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,示惠於前,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,他又是本幫的首腦,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。

  過了良久,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「你……你又來做甚麼?」蕭峰生怕壞了大事,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,心中卻感奇怪:「她這句話是甚麼用意?」

  只聽阿朱道:「我確是聽到訊息,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,因此趕來報訊。」馬夫人道:「嗯,多謝白長老的好意。」阿朱壓低了聲音,說道:「弟妹,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,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,想請你出山,在本幫擔任長老。」

 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,不禁暗暗好笑,但也心讚此計甚高,馬夫人倘若答允,「白長老」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,有何詢問,她自不能拒答,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,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,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。

  只聽馬夫人道:「我何德何能,怎可擔任本幫長老?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,『長老』的位分極高,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。」阿朱道:「我和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,大夥兒都說,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,要擒殺喬峰那廝,便易辦得多。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,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。」馬夫人道:「是嗎?」聲音仍是頗為冷淡。

  阿朱道:「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,我遇到趙錢孫,他跟我說起一件事,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兇。」

  突然間嗆啷啷一聲響,打碎了一隻茶碗。馬夫人驚呼了一聲,接著說道:「你……你開甚麼玩笑?」聲音極是憤怒,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。

  阿朱道:「這是正經大事,我怎會跟你說笑?那趙錢孫確是親口對我說,他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兇。他說決計不是喬峰,也不是姑蘇慕容氏,他千真萬確的知道,實是另有其人。」

  馬夫人顫聲道:「他怎會知道?他怎會知道!你胡說八道,不是活見鬼麼?」

  阿朱道:「真的啊,你不用心急,我慢慢跟你說。那趙錢孫道:『去年八月間……』」她話未說完,馬夫人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暈了過去。阿朱忙叫:「弟妹,弟妹!」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。馬夫人悠悠醒轉,怨道:「你……你何必嚇我?」

  阿朱道:「我不是嚇你。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,只可惜他已經死了,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。他說去年八月中秋,譚公、譚婆、還有那個下手害死馬兄弟的兇手,一起在那位『帶頭大哥』的家裏過節。」

  馬夫人噓了一口氣,道:「他真是這麼說?」

  阿朱道:「是啊。我便問那真兇是誰,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口中說出來。我便去問譚公。譚公氣虎虎的,瞪了我一眼不說。譚婆卻道:一點也不錯,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。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,定是惱他夫人甚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;而趙錢孫不肯說那兇手的名字,原來是為了怕連累到他的老情人譚婆。」馬夫人道:「嗯,那又怎樣?」

  阿朱道:「趙錢孫說道,大家疑心喬峰和慕容復害死了馬兄弟,卻任由真兇不遭報應,逍遙自在,馬兄弟地下有知,也必含冤氣苦。」馬夫人道:「是啊,只可惜趙錢孫已死,譚公、譚婆也沒跟你說罷?」阿朱道:「沒有,事到如今,我只好問帶頭大哥去。」馬夫人道:「好啊,你原該去問問。」阿朱道:「說來卻也好笑,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,家住那裏,我卻不知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嗯,你遠兜圈子的,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姓名。」

  阿朱道:「若是不便,弟妹也不用跟我說,不妨你自己去設法查明,咱們再找那正兇算賬。」蕭峰明知阿朱有意顯得漫不在乎,以免引起馬夫人疑心,心下仍不禁十分焦急。

  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:「這帶頭大哥的姓名,對別人當然要瞞,免得喬峰知道之後,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,白長老是自己人,我又何必瞞你?他便是……」說了「他便是」這三個字,底下卻寂然無聲了。

  蕭峰幾乎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,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「帶頭大哥」的姓名,過了良久,卻聽得她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天上月亮這樣圓,又這樣白。」蕭峰明知天上烏黑密布,並無月亮,還是抬頭一望,尋思:「今日是初二,就算有月亮,也決不會圓,她說這話是甚麼意思?」只聽阿朱道:「到得十五,月亮自然又圓又亮,唉,只可惜馬兄弟卻再也見不到了。」馬夫人道:「你愛吃鹹的月餅,還是甜的?」蕭峰更是奇怪,心道:「馬夫人死了丈夫,神智有些不清楚了。」阿朱道:「我們做叫化子的,吃月餅還能有甚麼挑剔?找不到真兇,不給馬兄弟報此大仇,別說月餅,就是山珍海味,入口也是沒半分滋味。」

  馬夫人默然不語,過了半晌,冷冷的道:「白長老全心全意,只是想找到真兇,為你大元兄弟報仇雪恨,真令小女子感激不盡。」阿朱道:「這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。丐幫數萬兄弟,那一個不想報此大仇?」馬夫人道:「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,聲勢浩大,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。他最喜庇護朋友,你去問他真兇是誰,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。」

  蕭峰心下一喜,尋思:「不管怎樣,咱們已不虛此行。馬夫人便不肯說那人的姓名,單憑『地位尊崇,聲勢浩大,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』這句話,我總可推想得到。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?」

 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,只聽阿朱道:「武林之中,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,以前有丐幫幫主。嗯,少林弟子遍天下,少林派掌門方丈一句話,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……」馬夫人道:「你也不用胡猜了,我再給你一點因頭,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。」阿朱沉吟道:「西南方?西南方有甚麼大來頭的人物?好像沒有啊。」

  馬夫人伸出手指,拍的一聲,戳破了窗紙,刺破處就在蕭峰的頭頂,只聽她跟著說道:「小女子不懂武功,白長老你總該知道,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。」阿朱道:「嗯,這門點穴功夫麼?少林派的金剛指,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,那都是很厲害的了。」

  蕭峰心中卻在大叫:「不對,不對!點穴功夫,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,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。」

 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見多識廣,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?難道是旅途勞頓,腦筋失靈,居然連大名鼎鼎的一陽指也忘記了?」話中頗有譏嘲之意。

  阿朱道:「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,但段氏在大理稱皇為帝,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。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甚麼干係牽連,定是傳聞之誤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段氏雖在大理稱皇,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,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。這位帶頭大哥,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,姓段名正淳,封為鎮南王的便是。」

  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「段正淳」三字,不由得全身一震,數月來千里奔波、苦苦尋訪的名字,終於到手了。

  只聽阿朱道:「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,怎麼會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?」馬夫人道:「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,段王爺自然不屑牽連在內,但若是和大理國生死存亡、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,你想他會不會過問?」阿朱道:「那當然是要插手的。」馬夫人道:「我聽徐長老言道:大宋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,契丹一旦滅了大宋,第二步便非併吞大理不可。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齒相依,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宋亡在遼國手裏。」阿朱道:「是啊,話是不錯的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徐長老說道,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,和汪幫主喝酒論劍,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,段王爺義不容辭,便率領眾人,趕往雁門關外攔截,他此舉名為大宋,其實是為了大理國。聽說這位段王爺那時年紀雖輕,但武功高強,為人又極仁義。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使錢財有如糞土,不用別人開口,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。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帶頭,卻又有誰?他日後是要做大理國皇帝的,身份何等尊貴,旁人都是草莽漢子,又怎能向他發號施令?」

  阿朱道:「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,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,都是為了迴護於他。」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,這個機密,你千萬不可跟第二人說,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,倘若洩漏了出去,為禍非小。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,厲害得緊,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,暗中等上這麼十年八年,段正淳卻也不易對付。」

  阿朱道:「弟妹說得是,我守口如瓶,決不洩漏。」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,你最好立一個誓,以免我放心不下。」阿朱道:「好,段正淳便是『帶頭大哥』這件事,白世鏡倘若說與人知,白世鏡身受千刀萬剮的慘禍,身敗名裂,為天下所笑。」她這個誓立得極重,實則很是滑頭,口口聲聲都推在「白世鏡」身上,身受千刀萬剮的是白世鏡,身敗名裂的是白世鏡,跟她阿朱可不相干。

  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感滿意,說道:「這樣就好了。」

  阿朱道:「那我便到大理去拜訪鎮南王,旁敲側擊,請問他去年中秋,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,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。不過此刻我總還認定是喬峰。趙錢孫、譚公、譚婆三人瘋瘋顛顛,說話不大靠得住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查明兇手真相一事,那便拜託白長老了。」阿朱道:「馬兄弟跟我便如親兄弟一般,我自當盡心竭力。」馬夫人泫然道:「白長老情義深重,亡夫地下有知,定然銘感。」阿朱道:「弟妹多多保重,在下告辭。」當即辭了出來。馬夫人道:「小女子孀居,夜晚不便遠送,白長老恕罪則個。」阿朱道:「好說,好說,弟妹不必客氣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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