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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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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在杏子林中、聚賢莊內,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,蕭峰雖甚不快,但事後想來,她喪了丈夫,認定丈夫是他所害,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,如若不恨,反而於理不合了。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,若是對她恫嚇威脅,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,更不用說以力逼問,聽阿朱這麼問,不禁躊躇難答,怔了一怔,才道:「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,盼她能明白事理,不再冤枉我殺她丈夫。阿朱,不如你去跟她說,好不好?你口齒伶俐,大家又都是女子。只怕她一見我之面,滿腔怨恨,立時便弄僵了。」 阿朱微笑道:「我倒有個計較在此,就怕你覺得不好。」蕭峰忙問:「甚麼計策?」阿朱道:「你是大英雄大丈夫,不能向她逼供,卻由我來哄騙於她,如何?」 蕭峰喜道:「如能哄她吐露真相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阿朱,你知道我日思夜想,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。我是契丹人,他揭穿我本來面目,那是應該的,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甚麼人,我原該多謝他才是。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?殺我恩師?迫我傷害朋友、背負惡名、與天下英雄為仇?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,又怎能定得下心來,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、牧牛放羊?」說到後來,聲音越來越高亢。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鬱鬱,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,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。 阿朱道:「這大惡人如此陰毒的害你,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,幫你出一口惡氣。咱們捉到他之後,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,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,當眾說明你的冤屈,回復你的清白名聲。」 蕭峰嘆道:「那也不必了。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,和天下英雄結怨已深,已不求旁人諒我。蕭峰只盼了斷此事,自己心中得能平安,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,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,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。」 阿朱喜道:「那真是謝天謝地、求之不得。」微微一笑,說道:「大哥,我想假扮一個人,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。」 蕭峰一拍大腿,叫道:「是啊,是啊!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,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,真再好也沒有了。你想扮甚麼人?」 阿朱道:「那就要請問你了。馬副幫主在世之日,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?我假扮了此人,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,料來便不會隱瞞。」 蕭峰道:「嗯,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,一個是王舵主,一個是全冠清,一個是陳長老,還有,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。」阿朱嗯了一聲,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。蕭峰又道:「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,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、大吵大鬧。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。全冠清、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,常在一起鑽研武功。」 阿朱道:「王舵主是誰,我不識得。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、蠍子,我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,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。全冠清身材太高,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,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耽得時候久了,慢慢套問她的口風,只怕露出馬腳。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。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,學他最是容易。」 蕭峰微笑道:「白長老待你甚好,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。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,不有點對他不起麼?」 阿朱笑道:「我扮了白長老後,只做好事,不做壞事,不累及他的名聲,也就是了。」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。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,算是白長老的隨從,叫他越少說話越好,以防馬夫人精細,瞧出了破綻。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,臉如寒霜,不怒自威,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敬且畏的執法長老,不但形貌逼肖,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。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,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。 兩人將到信陽,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,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,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,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,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。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,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,她也不易知覺。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,離城三十餘里。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,和阿朱前赴馬家。兩人故意慢慢行走,挨著時刻,傍晚時分才到,白天視物分明,喬裝容易敗露,一到晚間,看出來甚麼都朦朦朧朧,便易混過了。 來到馬家門外,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,屋旁兩株垂楊,門前一塊平地,似是農家的晒穀場子,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。蕭峰深悉馬大元的武功家數,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,如今幽明異路,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。正要上前打門,突然間啊的一聲,板門開了,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,正是馬夫人。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,躬身向阿朱行禮,說道:「白長老光臨寒舍,真正料想不到,請進奉茶。」 阿朱道:「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,是以作了不速之客,還請恕罪。」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,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,滿身縞素衣裳。這時夕陽正將下山,淡淡黃光照在她臉上,蕭峰這次和她相見,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盪,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,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,臉上不施脂粉,膚色白嫩,竟似不遜於阿朱。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,見廳堂頗為窄小,中間放了張桌子,兩旁四張椅子,便甚少餘地了。一個老婢送上茶來。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,阿朱信口胡謅了一個。 馬夫人問道:「白長老大駕光降,不知有何見教?」阿朱道:「徐長老在衛輝逝世,弟妹想已知聞。」馬夫人突然一抬頭,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,道:「我自然知道。」阿朱道:「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,後來譚公、譚婆、趙錢孫三位前輩,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,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地。不久之前,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,途中得到訊息,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。」馬夫人身子一顫,臉上變色,道:「這……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?」 阿朱道:「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,沒得到甚麼結果,但想十之八九,定是喬峰這廝幹的好事,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,因此急忙趕來,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,免受喬峰這廝加害。」 馬夫人泫然欲涕,說道:「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,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,這姓喬的要害我,我正求之不得,又何必覓地避禍?」 阿朱道:「弟妹說那裏話來?馬兄弟大仇未報,正兇尚未擒獲,你身上可還挑著一副重擔。啊,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,我當去靈前一拜。」 馬夫人道:「不敢當。」還是領著兩人,來到後堂。阿朱先拜過了,蕭峰恭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,心中暗暗禱祝:「馬大哥,你死而有靈,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,說出真兇姓名,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。」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,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。蕭峰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,見靈堂中掛著好幾副輓聯,徐長老、白長老各人的均在其內,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懸掛。靈堂中白布上微積灰塵,更增蕭索氣象,蕭峰尋思:「馬夫人無兒無女,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,這孤苦寂寞的日子,也真難為她打發。」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,說甚麼「弟妹保重身體,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。你若有甚麼為難之事,儘管跟我說,我自會給你作主。」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。蕭峰心下暗讚:「這小妞子學得挺到家。丐幫幫主被逐,副幫主逝世,徐長老被人害死,傳功長老給我打死,賸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。她以代幫主的口吻說話,身份確甚相配。」馬夫人謝了一聲,口氣極為冷淡。蕭峰暗自擔心,見她百無聊賴,神情落寞,心想她自丈夫逝世,已無人生樂趣,只怕要自盡殉夫,這女子性格剛強,甚麼事都做得出來。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,不久老婢開上晚飯,木桌上擺了四色菜肴,青菜、蘿蔔、豆腐、胡瓜,全是素菜,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,更無酒漿。阿朱向蕭峰望了一眼,心道:「今晚可沒酒給你喝了。」蕭峰不動聲色,捧起飯碗便吃。 馬夫人道:「先夫去世之後,未亡人一直吃素,山居沒備葷酒,可待慢兩位了。」阿朱嘆道:「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,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。」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如此重義,心下也是好生相敬。 晚飯過後,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遠來,小女子原該留客,只是孀居不便,不知長老還有甚麼吩咐麼?」言下便有逐客之意。阿朱道:「我這番來到信陽,是勸弟妹離家避禍,不知弟妹有甚麼打算?」馬夫人嘆了口氣,說道:「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,他再來害我,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。我雖是個弱質女子,不瞞白長老說,我既不怕死,那便甚麼都不怕了。」阿朱道:「如此說來,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?」馬夫人道:「多謝白長老的厚意。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。」 阿朱道:「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,保護弟妹。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廝的對手,但緩急之際,總能相助一臂之力,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。」 馬夫人道:「嗯,想必事關重大。」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,聽到有甚麼重大機密,雖然事不關己,也必知之而後快,就算口中不問,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。豈知馬夫人仍是漠然,似乎你說也好,不說也好,我丈夫既死,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。蕭峰心道:「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,用在馬夫人身上,最是貼切不過。」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,道:「你到外邊去等我,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。」 蕭峰點了點頭,走出屋去,暗讚阿朱聰明,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,往往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,令他先有信任之心,明白阿朱遣開自己,意在取信於馬夫人,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,則此事之機密可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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